克里斯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6-08-14 6:00 pm。未經授權,請勿複製或轉載。
1﹒
是他嗎?
回到這個以前常玩的 BBS,按下「列出線上友人」的鍵,一個熟悉的名字── Chris,出現在眼前。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距離上次在網路上與他聊天,已經過了兩年多。 我查了查這個 Chris 的上線次數,只有十多次,看來像是新註冊的,不是我認得的那個Chris。
突然我的營幕上出現一行這個 Chris 送來的訊息:
「嗨!你是以前那個 Oedipus 吧。還記得我嗎?」
真的是他?
2﹒
兩年多前在這個 BBS 的聊天室認識 Chris。 他當時還在念碩士班,學的是工程。比起一般學工程的學生,Chris 比較不會談些硬梆梆的話題。他喜歡聊文學、聊古典音樂,尤其喜歡聊心理學。他告訴我他一點也不喜歡工程,是家裡認為學工程的比較有出路,逼他念的。
他會找我聊天是覺得我的 id 很有意思。Oedipus Complex 是戀母情結的意思,佛洛伊德的理論中一個很重要的概念。我想也不用在此大作文章解釋戀母情結吧,反正就是個名詞囉。我對佛氏的理論可一點也不欣賞,只是為了上 BBS,拿起變態心理學的書隨手一翻,剛好翻到講戀母情結那節,就拿 Oedipus 來當作自己的 id 了。 他問我是不是學心理學的。我說我是學教育行政的,可是念大學時候修了不少心理學的課。他又問我對精神分析有沒有研究,他讀過很多佛氏的著作。我就很坦白說,我的專長是教育行政,不是心理學。曾經修過臨床的課程,但不喜歡精神分析那一套。
他說沒有關係,還是有很多東西可以討論。他特別喜歡問我「正常」與「不正常」的分界,而我總是把變態心理學裡的各種定義拿來對他念一遍。他總是不滿意我的答覆,不過我們還是常聊。我總覺得奇怪,為什麼這麼在意正常與不正常的分界。有時候我覺得煩了,就回他一句「你很正常啦!」他就不再多說。但過了一段時日,他又會回過來問我同樣的問題。
有一天他說有些私人的問題想要問我,要了我的電話號碼。電話鈴響,話筒那頭傳來一個細細的、女孩子的聲音。
「請問是 Oedipus 嗎?我是 Chris。」嗯,原來 Chris 是個女孩。Chris 這個名字,可能是男生,也可能是女生;我一直沒去注意他的性別。
「是。有什麼事要這麼隆重地打電話談啊?」
「我……我研究所快畢業了,心裡很惶恐。想找你談談。」
「耽心什麼呢?怕找不到工作?」
「我……怕當兵。」
「噢。能說說你為什麼怕當兵嗎?」我這時大概猜得出來是什麼樣性質的問題了,但還是壓住自己的一些揣測與情緒反應,請他繼續說。
「我的身體性別是男的,我的心理是女的,我是一個女人,我想真正成為一個女人。」他很簡潔地說。我明白,他必然是被這個問題困擾許久,也花了些工夫在研究自身的問題,才能用這麼短的句子描述出來。我也終於明白他為什麼那麼喜歡問我什麼是正常、什麼是不正常了。
「我不是同性戀。」他再加了一句。
我反而愣住了。他比我還清楚問題所在,那我能說些什麼呢?我該怎麼幫助這個男孩、喔、不、女孩、也不對、這個朋友、天啊我不知該怎說……?我開始慌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軍隊裡那麼多男性,我好害怕。我不敢想像要脫光衣服跟一群男生在一起洗澡,要跟一群男生一起睡覺……」他原本平靜的聲音開始顫抖。
「不要急,離畢業還有半年。你還可以做很多事。」我還是鎮靜下來。「你可以到好一點的精神科,做一次心理衡鑑,並找臨床心理師談談你的問題。他們比我專業,可能比較知道該如何幫你。」
「我怕當兵。」他重覆地說了一次。
「我瞭解。如果你的狀況確實不適合當兵,軍隊也不敢徵召你的。現軍方很怕出事的。何不在最近找個時間去醫院走一趟。」我說。
「我想變性。」他又急著說。
「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先找精神科醫師與心理師,跟他們談問題。他們會給建議的。我的專業知識不夠,不能給你什麼建議。」我不是急著把問題給丟出去,是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可以去找○○醫院精神科的陳醫師,他在這方面是權威。另外那所醫院的張心理師是我以前實習時的同事。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你可以說你是我的朋友,是我介紹你去的。請你儘快去找他們。」
我盡力了。指引 Chris 到真正能幫助他的人,可能是我唯一能做的。掛上電話後我一直在想,我剛剛在做些什麼。我真的把他當朋友嗎?還是把他當成「不正常」的人,把自己當成「諮商員」,用這種工具性的關係在與他交談呢?我害怕嗎?我為什麼害怕?為什麼知道他的狀況後我就不能(或不敢)用朋友的身份與他交談?我為什麼沒有給他我的支持?
我突然覺得有一股罪惡感湧上心頭。還好我早知道我的個性不適合扮演助人者的角色,進了師範學院後早早選擇了教育行政做為自己的專業,而不去學第一線的教學或諮商,因為我知道我學不好,也做不來。
3﹒
「Oedipus 你還在嗎?」
伴隨著「嗶」聲出現的訊息把我從回憶拉回現實世界。
「好久不見了!Chris!」
沈重的手指,下意識地打了這幾個字。
Chris 告訴我,在那次跟我講完電話後,他去找了陳醫師。他們確定他的性別認同、確定他的意願後,決定為他變性。為了這個診斷結果與動手術的決定,他的爸媽傷心了整整三個月。最後在醫生的勸說與解釋下,才接受這個事實。這兩年來他一直在注射荷爾蒙,與進行各項整型外科的手術。
他笑著說現在他是很漂亮的女人,過得很開心。雖說不能生育是個缺憾,但比從前好太多了。
「我明天就要出國了。」他繼續說道。他要自己一個人到加拿大,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重新享受自己的生命與性別。留在台灣,親友的異樣眼光,只會造成他的困擾。
「想不想出來見個面?」他問。「再不見就沒機會囉。」
我又猶豫了。見不見呢?怎麼見呢?我要用什麼態度去見呢?我能不能真的把他當成正常的女孩呢?我自己能不能沒有異樣的眼光呢?
「還是不要吧。我從不知道你的真實姓名、從來沒見過你,對吧?就讓我永遠不知道你是誰吧!少一個知道你的過去的人,我想你會多一點快樂。」我為自己的心虛找了個冠冕堂皇的藉口,我的罪惡感又在我胃中、在我腦中翻騰。
「好吧。喔!你搬家了是嗎?以前你留給我的電話已經不對了,我才重新註冊,來找你的。現在找到你了,跟你說聲再見。」
「是,我畢業後就搬走了。對了!在你走之前我想問你:你還叫 Chris 嗎?」
「是啊。以前取這個名字就是給真實的、女性的自己取的。 在 BBS上不用面對面,我可以做個真正的女人。而這個名字也可能是男孩的名字,所以認識現實生活中的我的人,也不會覺得太奇怪。現在的我是不折不扣的、女性的 Chris 囉。是克麗絲、不是克裡斯喔!」
4﹒
跟 Chris 道別後,我就真的再也沒再在網路上見過他。 當然我也始終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也許幾年後的某一天,當我按下「列出線上友人」時,會再看到他。也許那時的他會跟我說,他要嫁人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我只能默默地祝福他。
在那之後,我發現我開始問自己一個以前 Chris 常常問我的問題:什麼是正常?什麼是不正常?我搬出變態心理學教科書讀著上頭的各種定義,我發現以前能接受的,現在不滿意也不能接受了。正常與不正常間是一個連續向度,沒有絕對的正常與不正常。那又怎麼樣?我還是不知道在這個向度上某一點的人跟另一點的人,該用如何的態度互動。當一個人由一點走到另一點,人們看到的是他的新位置還是足跡?
我不知道,我想我的朋友 Chris 一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