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7-05-24 6:00 pm。
未經授權,請勿複製或轉載。

緊閉著雙眼,他在這兒拉著二胡。瞎子阿炳在雙目失明後才奏出這首曲子。當時的阿炳想用這曲子建構什麼樣的意境呢?他又奏出二泉映月,閉上雙眼,在自己的腦海中重塑那阿炳據以創作這首曲子的無錫惠山二泉亭。

早已沒有二泉亭,早已不在中國。如果阿炳當時看到這裡的景色,他會奏出什麼樣的曲子呢?如果阿炳沒有失明,曲子會否同樣悲涼?思索良久,他睜開眼,收起二胡,拎起背包,牽著妻的手,漫步於週末清晨的海德公園。

他不確定第一次聽二泉是什麼時候。他只依稀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在拉完這首曲子後,講故事給他聽的傷感神情。在戰亂頻仍的年代,熱愛二胡的父親帶琴從軍、逃難,直到來到了台灣才落地生根、娶妻生子。

父親教他二胡,他也愛上了二胡。父親希望他能接受正式的音樂教育,於是長大後他就正式進入這所知名大學的音樂系。他的表現當然是沒話說的好,但由於家境清寒,他得同時兼四份課外的工作:幫唱片公司翻譯文案、教琴、指導各級學校的國樂社、在補習班教英文。

他沒有一般台北大學生多采多姿的生活,沒有夜遊、沒有麻將、沒有菸酒、沒有卡拉 OK。工作、唸書、練琴,反覆循環不已,四年如一日。他也沒有寒暑假。平常打工存的錢,到了寒暑假他就用來作為往返香港與北京向二胡名師學藝的經費。他從沒覺得苦過,而他的女友也始終陪伴著他。他們在大一時認識,一直交往到大學畢業。女孩子的家境不錯,雖不至於看不起他,但總難免怕女兒以後嫁給他受苦,而不免有些意見。但女兒仍然很堅定地,堅持與他交往。

大學畢業,他申請到美國中西部這所知名大學的音樂系,準備前來攻讀理論作曲。他沒申請到獎學金,準備以助教等兼差的方式賺取學費與生活費。畢業自這所學校的老師提醒他,這所學校以虐待助教出名,要他小心別累死在這裡。為了理想,他決定還是要去。

臨行前,教過他的一位二胡名師剛好自港訪台。他去看老師,老師說他是他所教過最好的學生,想要他留下來做個職業演奏家。他不喜歡,他說一旦成了職業演奏家,就失去了自由,不能奏自己想奏的曲子,不想拉琴時,也不能說不拉就不拉。他熱愛二胡,但不希望受到限制。

跟女友道別大概是最苦的事。女友家裡反對她跟他一起出國。他不記得那時候兩人哭了多久,只記得最後的對話是:

「妳會等我嗎?」

「我一定會等你,直到你學成歸國。」

來到這所學校,他仍然是音樂系最優秀的學生。不過老師的預言也成真了:他在這的工作,比在台灣還重。就拿教書來說好了,可能一週在課堂上只要教四小時,但可能得花二十小時的時間改學生的作業。他也不像一般台灣學生,一來就買車。他始終都靠一輛幾十塊買來的二手腳踏車代步。他甚至沒有信用卡,因為他銀行的存款常常不夠支付帳單,導致信用紀錄不良。

他沒有覺得苦過,因為他知道她在台灣等他。第一年過了之後,她愈來愈少主動找他。終於有一天,他接到她的結婚喜帖。她放棄了,她不願等他四年。

他徹底崩潰了。他不能相信當初她對他的承諾,不到一年就化成了她與別人的結婚喜帖。他強忍著悲痛教書、工作、唸書,但很明顯地沒有辦法像第一年那樣投入了。他有很多課修不下去,必須退掉。而硬撐著修完的,最多也只能拿到 B。菸酒開始在他的生活中出現。從前他每天拿出去的垃圾最多的就是創作過程中產生的廢紙,現在則換成了啤酒罐。

這裡的老師與朋友們勸他、台灣的老師與朋友們勸他,都沒有用。他就這樣過了他在這裡的第二年。

巨大的傷痛持續到第三年,但傷口已開始癒合。他的成績開始回到 A,也再度開始創作。只是,他仍然無法接受新的感情,他寧願靠著菸酒與二胡的陪伴,一個人活著。

那兩年,學校的同學常常會看到他獨自一人,在圖書館的門口拉二胡。他拉阿炳的二泉、拉劉天華的病中吟,一首比一首悲悽。但曲子再悲,也悲不過他自己內心的悲。

第四年,他準備畢業了。論文進展順利,於是他就在暑假返回母校面談,希望畢業後能回母校任教。面談是以演講的型式進行,除了繫上老師外也開放給有興趣的人來聽。

講畢,走下講台,一個女子向他走來,微笑地打招呼。女子自我介紹說是當年在學校的學妹,曾在宿舍聽他拉過二胡,問他還記不記得她。他說不記得了。她和他交換了地址電話,說想要進一步聯絡。

他返回美國,每天忙論文的寫作,一下子就忘了那女子的事了。沒想到有一天他收到一封快灌爆他磁碟配額的電子郵件,原來是那女子寄來的。女子在信中談音樂、談藝術、談文學,急切地想和他交換心得。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憶起那女子,不過已記不得她長什麼樣了。他費了半天時間回信。第二天女子又來信,又快灌爆他的信箱。他只得趕緊殺舊信,喘了口氣才回信。

他們就這樣魚雁往返了半年,兩人愈談愈投緣。這之間除了寫信,也打電話。台灣與美國的國際電話,他們可以用小時為單位打。女子在一家航空公司工作,收入不低,因此多半都是她打給他。所以,要嘛就是在網路上看、回她的信,要嘛就是和她講電話。那段時間他的朋友很難用電話找到他,常常就是乾脆殺到他家門口敲門。朋友也不生氣,因為他這樣子,總算走出悲情了。

半年後,女子告訴他,航空公司要在倫敦設辦事處,她要去倫敦半年。她說,公司要她先到紐約的辦事處。因此她想中途停留芝加哥,來看他。女子也問他要不要跟她一起去紐約。

他們已經談了很多了,但這樣的見面,他覺得還是很瘋狂。他完全無法保證,靠著書信與電話形成的印象,會不會和本人有很大的差距。「這真的很瘋狂。」成了那一陣子他的口頭襌。他一直猶豫要不要去芝加哥與她會面。他告訴她他的耽心,她說她也耽心。「但是,」她說,「如果我們不嘗試,就永遠沒有機會知道兩個人適不適合在一起,也就不可能有機會結合。不去嘗試,一定會後悔的。」於是兩人決定會面,並南下他的學校參觀。

後來他們證明,這次冒險是對的。見面的感覺,和過去半年形成的感覺,並沒有差得太多。如果說有的話,那就是他的生活比她想像的苦。他在信中、電話中沒有談到太多自己的經濟狀況,就是怕她耽心。但她親眼見到,還是難過得快哭了出來。

在芝加哥停留三天後,他們一齊前往紐約。他們玩得很開心,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真正從過去兩年多的悲情走出來了,第一次覺得那巨大的傷口已經癒合。她也很高興,這男人就是她要的。

她後來繼續飛往倫敦,而他則回學校完成他的學業。他們談到未來,她希望他能去倫敦。

「可是我沒有錢,去了也找不到工作。」

「沒關係,我的收入夠,你可以在家裡寫論文、作曲。」

他起先有點猶豫,因為他腦海中還是有著男女角色的刻板印象,覺得這樣「被女人養」會不會被人笑。

「你有過失去愛情的痛苦經驗。難道你還要為了那些不合時宜的刻板印象再失去一次?」她問他。

他也想通了,能夠與最愛的人在一起,沒有牽掛地做自己最愛的事,演奏、作曲。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抱怨的呢?世俗的眼光,又算得了什麼呢?於是他帶著未完成的論文,飛向大西洋的那一端。倫敦的街頭,自此多了一個拉二胡的音樂家。

他們在他飛抵倫敦兩個月之後結婚,而他的論文也在差不多時候完成。下個星期,他們就要回芝加哥、回他的母校,出席他的畢業典禮。

「倫敦飛芝加哥的來回機票訂好了嗎?」

「嗯。下個星期就走。」

他背著二胡,牽著妻的手,漫步於週末清晨的海德公園。二泉映月的旋律又在他心中響起。他閉上雙眼,回憶那悲喜交織的八年。「唉!終於、終於結束了啊!」睜開眼,清晨的陽光把海德公園染得一片金黃。這是一場夢嗎?他停下腳步,緊握妻的手,凝視著她的雙眼。他肯定這不是夢。他更肯定,他們的愛情,就像清晨海德公園的陽光,將會一樣耀眼,一樣溫暖,一樣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