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7-05-08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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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蔡:前天跟你借的晾衣繩,我已經不需要了,你可以拿回去。謝謝!」

這什麼?第一句話就說這個,什麼意思嘛!我可一點也不欣賞你的幽默感。

全白的影印紙上是老李用 2B 鉛筆寫的工整字跡。老李不喜歡用一般的 HB 鉛筆,嫌它硬,寫起來費勁。我小心翼翼地捧著老李的信,深怕不小心把字給抹掉了。

「暑假快到了,我知道你會回台灣。我有件東西想請你幫我帶回去家裡。我等會兒再跟你說託帶的東西在哪;你不會找不到的。」

有沒有搞錯?這個時候還叫我帶什麼東西?你怎麼不自己先寄呢?好啦,你交待的事我一定照辦。

「抱歉,因為這東西我實在不能自己帶,只有麻煩你了。其他的,我都先打包好寄回家了。」

「臨時決定先離開,也沒有事先通知,實在很抱歉。」

是,你是該道歉。你答應要陪我喝酒的,我好不容易開了幾百英里去芝加哥的中國超市買回了一瓶你最喜歡的高梁酒呢!我喝下一大口高梁,繼續讀信。

「記不記得以前喝酒時我常取笑你,才來美國一年,女朋友就跑了?說起來我實在很不厚道,這麼傷心的事,怎麼好開玩笑呢?」

是喔,你也知道傷心的事不能開玩笑?那你還……

不過,當年太平洋事變發生後,我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辦法正常生活,不吃不喝,整個人都崩潰了。是老李三不五時帶著酒菜來陪我的。「我怕你餓死。」「寧可食無肉,不可飲無酒。」他最常這樣跟我說。

「我其實也是想要你看開一點。那時候在網路上讀到一篇「愛情不過太平洋」,還特別印下來給你看,讓你知道你並不孤單。每個留學生的背後,多多少少都有類似的故事的。可是你常說,我的話沒有說服力。因為我自己來美國兩年,台灣的女朋友還在,我沒有資格勸你。我那時很想跟你說些什麼,不過都找不適當的時機。」

「誰希望被太平洋分開兩地呢?可是沒辦法呀!我還要兩三年才完成學業。有幾次我真的很衝動地想輟學返台,找個工作重新開始。兩個人在一起,有個家,比這個博士學位重要多了。」

我知道。有一陣子你常喝醉,醉了就跟我講這些。你知道嗎?其實我很同意你的想法,因為我曾受過切身之痛。我每次都是勸你回去的,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可能不記得了喔?因為都是在你喝得爛醉的時候跟你說的。

「我把這樣的想法跟我父母與其他朋友談,他們顯然不欣賞。他們認為我都辛苦這麼多年了,為什麼要放棄?他們覺得我跟她感情很穩定呀,不用耽心。」

感情穩定就不用耽心?這種想法是分手的前兆。當年我就是太有信心了,一點憂患意識都沒有,才……

「感情穩定就不用耽心?當年你就是太有信心,錯估了風險。我不要跟你犯同樣的錯。不是對她沒有信心,也不是對我沒有信心,更不是對兩個人的感情沒有信心。時間與距離會不知不覺改變很多事的。我想,只有你瞭解我的不安。」

我講的你都聽進去了嘛!可見你每次都是裝醉。

「我想接她來,可是我們的經濟能力不充許。她的家人也不同意她來這裡。」

錢的問題是小事,兩個人的生活費跟一個人的其實差不了多少。以我們的交情,我能力所及,一定會儘量幫你的嘛!這我也早跟你說過了呀!至於她家人同意與否,就不是我幫得上忙的。

「其實你也知道,就算接她來我也會有壓力。畢竟,要她放棄那麼多東西,來到這個地方。我能不能保證讓她得到的,超過她放棄的?我不能!真的不能!你自己想想,誰喜歡這個地方?」

「我很痛苦,壓力已經大到我無法承受。我想回去又回不去,又無法確定怎麼做才是對我最好的,怎麼做才是對她最好的,怎麼做才是對兩個人的感情最好的。」

「從你身上我學到很多。你和你前任女友原本也是好好的,但因為你怕失去她,跟她提了結婚之議。結婚當然不是小事,這壓力一下升得太高,就把兩人的感情給壓扭曲了。」

那是我的故事沒錯。但,老李,你到底在想什麼?

「所以我做了一個決定:我先走了。我幾個兄長都有不錯的收入,照顧我父母不成問題。我在給爸媽的信上說,希望他們就把我的離開,當作這兒子出家去了。不用太傷心。至於對她,這樣也好吧。幾年來她承受的壓力不比我小,我也不忍心看她受苦。我走了,也許她會傷心,但這又何嘗不是一個以毒攻毒結束苦痛的方式?」

你就這樣走了?我真的不願意相信。當初你一步步帶著我走出失戀的陰影,怎麼自己這樣想不開?而且你們還好好的啊!

「我不希望我家人為了這事花錢花時間來美國,所以請你處理我的後事,我銀行的存款應該夠用,在給律師的信上我交待了遺物由你負責處置。」

看不清楚信上的字跡,淚水沾濕了信紙糊了字。

「老蔡,我要麻煩你帶的東西是我的骨灰。抱歉,我真的有困難自己帶這個東西。我先到天上了,不用搭飛機的。原本訂了的來回機票用不到了,你就拿去用吧。晾衣繩應該還可以用,我不算太重。警察檢驗過了應該會還給你吧。」

唉!最後一段話還是百分之百的老李,連自己的死也要開個玩笑。老李你知道嗎?你這樣子不僅不會讓我比較不難過,反而會讓我更傷心。我真想痛罵你一頓,可是,你再也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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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飛香港的國泰航空班機上,老李生前最喜歡的一件黑色套頭長袖上衣,包著小小的金屬罐子,靜靜地躺在我的登機箱裡。飛機到了三萬呎高空,我拿出筆記本與老李的 2B 鉛筆,追錄這段心情。我轉頭看著窗外。「老李,我來天上陪你了。」我學著用老李的幽默為這段筆記結尾,但淚水卻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