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2000-11-12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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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的燈,兩個燈炮壞了一個。剩下的一個燈炮,微弱地,把整間廚房灑得一片暗黃。感覺到一種似曾相似的情緒,一種陳舊的愁悵與感傷。索性蹲下身來,靠在牆邊,專注地看著頭頂上的燈。不知道這樣一直凝視,會不會像「似曾相似」裡的理查一樣,回到過去。胡思亂想著。

那是將近二十年前,座落在大都市裡一個寧靜的住宅區裡的一棟三層樓透天厝。孩子們漸漸長大,但是房子不大,於是父母就在頂樓加蓋了一層石棉瓦房。牆壁漆成乳黃色、鋪了淡棕色的地毯、加了也是淡棕色的天花板。在房間的中間的天花板上,再釘了一盞燈。那盞燈,是常見到的、有兩個日光燈管和一個小燈炮那種。

把單人床、書桌、書櫃和一台舊收音機搬上去,就成了國中生的房間。床擺在房間中間,上頭正是那盞燈。書桌靠窗放,也就是房子面向大街的方向。窗子是不透明的毛玻璃,窗格是木頭的,漆成暗咖啡色。床腳對著的那面牆,放著堆滿書的書櫃,咖啡色的。收音機就擺在書櫃旁的小架子上。鋼管和塑膠布組合的衣櫥,放在書桌對面、也就是遠離大街的那面牆邊。

晚上睡前如果把日光燈關掉,留下小燈,暗黃的燈光打在原本就以黃棕色為基調的房間,整個房間霎時變得一片昏黃。記得躺在床上,盯著小燈看著,聽廣播、想事情。在那個時段,收音機播出來的,如果是十二點之前,就是今夜星辰;十二點以後,就是午夜奇譚。不記得當時想些什麼了;苦澀的青春期、繁重的課業、加上不佳的學業表現,想的肯定不是什麼快樂的事。僅管不記得想些什麼,情緒卻和燈光一起保留了下來。像巴夫洛夫的狗聽到鈴鐺流口水,只要在室內亮一盞這樣的燈,就會喚起當年的情緒。

加蓋的樓層,住起來不是很有安全感,特別是颱風來的時候。大雨打在屋頂、大風刮得窗子咯咯作響,風聲混雜著雨聲、雷聲、也許還有招牌被風吹落的聲音,透過隔音不佳的石棉瓦屋頂和木頭窗子傳來,聽得特別清楚。如果再加上不時發生的閃電亮光從沒有窗簾的窗子照進來,颱風夜的聲光效果就很齊全了。回想起來,與其說當時的感覺是恐懼,不如說那是焦慮。印象非常深刻,因為那焦慮,不是少年的焦慮,反而更像成年以後的焦慮。追憶將近二十年來的情緒,好像總是會回到那一點;那個房間、那張床、那盞燈。

房間裡還有一些其他的回憶,特別是關於紙飛機的。房間不小,可以摺紙飛機玩,從這一頭擲到另一頭,再從另一頭擲回這一頭。玩紙飛機,是投射的,也是超現實的。是投射的,因為它自在地飛翔著,搭載著青春期的國中生渴求卻不可得的自由;僅管,只有幾秒鐘。是超現實的,因為在紙飛機飛翔的那一瞬間,只有自己和紙飛機是真實的;自己和紙飛機以外的世界,都靜止了。這世界,像極了「鳥人」裡的一段:鳥人幻想自己是一隻鳥,最後相信自己是一隻鳥,被朋友發現脫光衣服睡在家裡樓頂的鴿子籠裡,身上蓋滿了鴿子羽毛。

晚睡的習慣也是在頂樓的房間裡養成的。聽完午夜奇譚,已是凌晨一點了。晚睡,不見得真的是為了聽司馬中原的鬼故事;聽到後來,其實也膩了。最主要的,還是為了得到夜晚的安撫。白天的世界,充滿著上課、作業、考試、體罰。唯有到了夜深人靜,全世界都入睡,白天的焦慮與不安,才得以稍稍解除。夜,是神奇的,像精靈一樣。從十一歲到二十一歲、從二十一歲到三十一歲,從高雄到嘉義、從嘉義到北美,白晝一樣讓人想逃,深夜的精靈也一樣每天都來。但,國中生卻再也不是國中生了。彼得潘每晚都去看溫蒂,但溫蒂卻從小女孩變成了母親。電影裡的彼得潘最後娶了溫蒂的女兒,那麼,夜晚的小精靈呢?

住在那個房間的最後一年,是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數學不好,請了家教。家教老師坐在書桌旁,口中唸唸有詞,而高中生也不停地點頭。只是那點頭,不是聽懂了,而是打瞌睡。後來家教老師受不了這種學生,就不再來教。其實家教老師應該感到欣慰,因為高中生三年六個學期的數學成績,只有一個學期及格,正是請家教老師的那個學期。

房間裡還有一部電腦,早期與蘋果二號相容那種,配上一個黑底綠字的小小單色螢幕。那時的電腦其實沒什麼用,只能寫寫小程式。可是寫程式對個性內向、畏懼社交的國中生來說其實是很誘人的。那是一個幾乎可以完全抽離現實的活動,一個幾近完全封閉的躲藏空間,而且你可以完全掌握。

還沒有買電腦的時候,老是往一家曾經在那裡上課的電腦公司跑,用他們教室裡或展示用的電腦。經常打擾,人家的臉色也就不會太好。最後一次去的畫面像達利的畫作,至今回想起來,仍歷歷在目。那是一個早上,剛開門,國中生像往常一樣進去,坐在一台電腦前,開始打昨天晚上寫的程式碼,可以演奏一段音樂的。音樂奏出,國中生很興奮,卻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回頭一看,原來電腦公司的主管在開會,十幾雙眼睛盯著自己看,卻沒有人說話或責罵。逃離那場尷尬以後,買了自己的電腦。不用說,電腦加入紙飛機,成為頂樓的房間裡的超現實世界裡的主要元素。

像大多數人一樣,青春期的自我封閉,總會結束。後來憑著一點運氣考上了高中,進入人生另一個階段。決定把舊電腦收起來,不買新電腦,高中這段時間也不再接觸電腦。準備高中聯考時摺的一大堆紙飛機,也扔了。那是一個告別式,告別國中歲月、告別青春期、告別超現實主義的年代。說起來,如果不是電腦公司現實與超現實衝激的那一幕,說不定還狠不下心來做這種回歸現實的決定。

十六年了,再也沒有離開過現實世界。很多時候,甚至忘了比十六年更早的記憶。彷彿這一生,就是這個樣子。像是電影裡的彼得潘,來到「現實」世界,和溫蒂的女兒結婚生子以後,就忘了那個小孩子永遠長不大的仙境,也忘了他曾經會凌空飛翔,甚至忘了曾經喜歡過溫蒂。

老彼得潘看到當年的泰迪熊,憶起了如何飛行。早已年過三十的男人看到廚房的昏黃燈光,憶起了那遠離已久的另一個世界。躺在旅館房間的床上不停地重覆回到過去的念頭,理查終於回到了一九一二年的芝加哥;卻又因為口袋中掉出來的未來硬幣,被拉回一九七九年。而將男人從另一個世界拉回來的,則是放在廚房窗台等著窗外寒風將它變冰的一瓶 Stolichnaya;那瓶伏特加絕對不屬於剛剛去過的那個世界。

起身倒了一杯酒,再蹲回牆邊。天還沒亮,燈光依然暗黃陳舊。向來最愛的 Stolic,在這種氣氛下,變得像淚水一樣苦,難以下口。杯子捧在手心,不知過了多久,酒從冰的變成溫的。艾爾去精神病院看他青春期的死黨時,鳥人縮在病床的一角,像鳥一樣蹲在床沿,透過小小的窗子凝視著窗外的天空,像是想要振翅高飛。捧著杯子,還是滴酒未沾。蹲在狹窄的廚房的地上、靠著牆,眼前就是爐台,爐台再過去,就是一扇小窗。天剛亮,天空是暗紫色的,幾聲烏鴉叫從背景傳出來。混著從窗外灑進來的微弱陽光,廚房不再昏黃,也開始不再似曾相似。回到現實,理察虛弱地躺在旅館的床上;彼得潘飛不動了,跌在雪堆上;鳥人也只是個精神病患,不是會飛到窗外的鳥。

現實生活中,老家早已換了主人。不久前經過門口,抬頭看了一下加蓋的那層,反而覺得陌生了。這才明白,原來,並沒有真正離開過屬於國中生的那個世界。多年來,總是在昏黃的燈光下,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個房間。那個世界,一直如影隨形。

天,真的亮了。窗外的天空從暗紫色變成白色,廚房也變回原來的廚房。嘗一嘗杯裡的酒;不冰了,可是也不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