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2005-06-02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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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下,我避開路人的目光,快步走向停車場,溜進停在樹下的車裡。車窗外不遠處的那隻黑狗,正把頭埋在不知誰留在地上的便當裡,大口吃著剩飯剩菜。那食物未必美味,那被曬得發燙的水泥地也未必舒適,但牠似乎就這樣接受了牠的命運,兀自吃著。那景像再次提醒了我,為什麼此時此刻會來到此地。我鎖住車門,戴上墨鏡,發動引擎。感覺自己像是剛從綁匪手中掙脫的肉票,又像是剛剛越獄成功的死囚,迫不及待,我準備逃亡。

我知道逃不了多遠,頂多幾公里。我也知道逃不了多久,頂多一個鐘頭。我更知道,我終究還是不得不回到這個我想逃離的地方。但我必須逃亡,因為唯有如此我才能知道我的心還活著。就像一個溺水多時的人,如果他發現自己不再需要為了能夠呼吸而掙扎,那麼一定是死了。我需要呼吸,哪怕只有極短的時間。

這段時間是午餐時間,而台灣的午餐文化也是我返國四年來一直不能適應的。在一個不甚舒適的環境工作了一個上午後,大多數人的選擇竟然還是留在那個不舒適的工作環境裡,把頭埋在辦公桌上的便當盒裡,機械性的操作著筷子,扒著僅能充飢的食物,就像是停車場的那隻黑狗一樣。然後,繼續留在那個不舒適的工作環境,用極不自然的姿勢扭著身子趴在還留有便當盒餘溫的桌上,試著睡個通常品質不會太好的短暫午覺。

在國民平均所得是二十年前好幾倍的今日,人們的生活品質好像並沒有變得更精緻。這所高等教育機構週邊的小吃店,大概沒幾家有整齊、清潔、舒適、衛生的環境,讓顧客可以真正放心、放鬆地坐下來用餐。在校園內,不舒適的辦公室與研究室以外,也沒有任何可以讓員工或學生舒適用餐的空間。此情此景,二十年前我還是學生時就是如此,二十年後依然如此。讓我不解的是,以今日台灣的經濟發展水平來看,此地的人們並不是沒有能力改善自己的生活品質。

僅管再無法理解,再無法接受,四年來,每個月平均還是會有一兩次,我必須在辦公桌或會議桌上吃便當。例如,出席一些有提供與會者便當的會議。其他絕大多數的日子的午餐時間,如果真的忙沒有時間出去吃飯,我一定寧死不屈,或許會去便利商店買一盒牛奶來喝,但就是不會在工作的地方吃東西。

如果能有正常的一個半小時午休時間,我一定選擇逃亡。我不是美食主義者,食物美味與否,其實我不是太關心。我會逃到離工作的機構十分鐘車程以內、遠一點但不太遠的地方,找一家整潔、衛生、氣氛好且價位適中的餐廳,好好放鬆心情吃頓飯。我沒有午睡的習慣,中午這段時間對我來說,與其在工作的地方吃便當睡覺,不如找個地方好好放鬆一下,更能達到休息的實質效果。

工作的機構後來有知名連鎖書店進駐,也設了美食街。這個美食街整體而言,當然比原本機構內的餐廳或週邊社區的小吃店好很多。但我試了幾次之後,結論還是一樣:想逃離那個地方。休息時間原本的目的,就是為了可以不要做一些和工作有關的事,也不要被打擾。然而,午餐時間,不論是在機構內或週邊社區的餐廳或小吃店用餐,免不了會遇到認識的同事或學生。有太多你不想要的眼神接觸與社交反應來干擾,不躲煩死人,躲了沒禮貌。事實上,那是躲也躲不掉的。這樣,又如何能夠真正放鬆心情?於是,還是只有逃亡一途。

逃亡期間,我花在午餐的錢其實和一般人買便當的錢相當,頂多再多個五十塊。但這五十塊換來的,卻是無價的心靈自由和解脫。這段時間雖然沒有午睡,得到的卻是更多的休息。至於我最常出沒的「藏匿」地點,其實不是什麼非常特別的餐廳。所謂大隱隱於市,我常去午餐的地點,人通常都蠻多的。像是大賣場的小吃街,或是大馬路旁有大面落地窗的速食店或咖啡館。大賣場的小吃街人特多,不算特別安靜。但好處是這些人大部分彼此互不認識,互相獨立,對每一個人來說,除了自己以外,其他的人事物都只是背景。在眼前與身邊晃動的人影像是酒吧裡吊在天花板上的電視機裡播放出來的畫面,而人聲則像是背景音樂,那氣氛其實很像深夜裡一個人在擠滿人的酒吧吧檯喝酒。

速食店有兩家是我常去的,就稱他們為 M1 和 M2 好了。去 M1 的時候,我通常選擇坐一樓。一樓的落地窗外,就是大馬路。路雖寬,但車並不太多。路的對面,是一排綠樹。樹的上方,是一片天空。若把落地窗當觀景窗,看出去的景像其實是非常寧靜但也是非常現代的。那感覺其實很奇異,因為你看不到這個城市常見的髒亂與急躁。M2 的座位都在二樓,而且價位較高,中午用餐的人不算太多。所以,很安靜。座位與座位間的距離也比較小,沒有一般速食店的壓迫感。二樓也有一面窗,從離那片窗稍遠一點的座位看出去,窗外的景像單純得有點不真實:只有一排綠樹,一片藍天;沒有建築物,沒有馬路,沒有人,沒有車。

我也去咖啡館。不是那種提供簡餐的咖啡館,而是,嗯,就是只賣咖啡的咖啡館。我會點一杯黑咖啡,再配上一份甜點,當作午餐。這種極簡的午餐,有一種很特別的效果。你不需要動刀叉動筷子動餐巾,弄得手忙腳亂,也弄得自己和桌子都髒兮兮。你可以把用餐這個活動變成一件小得不能再小但仍然很有質感的事,讓用餐本身就成為一種休息。

四年來,每天中午的逃亡已經成了一種自我檢查生命跡象的常規,有時難免覺得累。但是,只要想到在一個封閉性與同質性都很高的環境工作這麼多年,又到了這把年紀,還能夠有動機與意願維持自己的獨特生活型態,就又恢復了逃亡的動力。尤其是每次在路上看到流浪狗把頭埋在地上的便當盒裡,我就更加堅定長久以來的一些信念。或許我沒有能力也沒有資格改變其他人的價值觀與習慣,或許在這樣的環境裡要改善生活品質極為困難,但至少,我不會因為無法改變他人就放棄對自己人生的期待,也不會因為困難就放棄讓自己活得更好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