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S 上的個人說明檔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7-11-16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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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說明檔如下:

昨天有兩個在BBS站上的網友讀完我的說明檔以後就自殺了,這讓我覺得很驚訝。其中一個是男的,自殺的情節也像小說情節般地離奇:他拿一個水管,一頭接上自己車子的排氣管,一頭塞進車內。他坐進駕駛座,關緊門窗,發動引擎,閉上眼睛,等候死亡。最後當然等到了。我覺得他不用這麼費事的,還浪費了許多無鉛汽油,真是沒有環保概念。記得昨天有一個自稱屁神的人在聊天室時,他就告訴我們,其實吸自己的屁就可以自殺,用不著吸昂貴的引擎廢氣。另外一個是女的,也是自殺的。她自殺的情節比較普通:她爬上台北鬧區一棟高樓的頂樓,一躍而下。在掉下的途中她砸壞了三戶人家的雨棚和好幾盆昂貴的蘭花和幾隻籠中鳥。她的左臂留在一個老師家的鐵窗上,身體其他的部分則回到地面,壓爛了一輛賓士。和燒掉幾升汽油比起來,是死得比較快沒錯啦,只是消耗的社會成本也太大了。誰說自殺不是一種藝術?特別的自殺法成本低死得慢不太痛,普通的自殺法成本高死得快但會痛。這兩個網友都愛我。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自殺,只記得他們自殺前讀過我的說明檔。我的說明檔不過是講了兩個故事,然後說自己有兩個性別。可是因此男網友就認為我是男的,女網友就認為我是女的。他們自殺以後我才發現我真的有兩種性別,而不只是說明檔裡的文字遊戲。每個性別都讓認識另一個性別的朋友覺得受到欺騙。於是我也去自殺了。我沒有浪費社會成本,只浪費了幾個位元組。我去為兩個性別各註冊了一個帳號,然後把這個帳號砍了。現在用這帳號的人不是我。

十一月五號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7-11-12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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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五號,天氣陰冷。果如氣象預報所料,氣溫持續降低,窗外的濛濛細雨逐漸變成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雪細而軟,落地即溶。

感覺不出這天和前一天有什麼不同,除了這場雪。一樣在九點的鬧鈴聲中起床,一樣在起床後泡了杯 English Breakfast,一樣在泡好茶後打開電腦連上網路,邊喝茶邊從事一些使用微量認知資源的活動:諸如看信、回信、連回台灣的網站看新聞、上 BBS 讀新文章、進聊天室和海那邊還沒入睡的朋友閒聊。藉這些活動「暖機」,讓頭腦從睡眠中甦醒,恢復正常運作。

暖機完畢,沐浴更衣。晨起淋浴的洋習慣是來到此地後才養成的。從技術層面言,什麼時候洗澡,似乎對淨身效果沒太大影響。起床後的淋浴,主要還是為了淨心;一天是新的,人也要是新的。

你先刷牙再淋浴?還是先淋浴再刷牙?不管孰先孰後,都是一種習慣。用認知心理學的術語來說,執行這順序是自動化的。你不需要「思考」該先刷牙再淋浴或是先淋浴再刷牙。你一進入浴室準備淋浴,這個順序自然會啟動。

十二時正,準備午餐。吃的是前一天的剩菜剩飯,喝的是前一天煮了一大鍋再拿出來熱的湯。這一天和前一天,是沒什麼不一樣。

開車到學校,也不用事先規劃路線。坐進駕駛座,想想一些事情,不知不覺就到了。這也是自動化。認知或技能自動化的目的是釋放認知資源。人的認知資源(注意力、運作記憶)十分有限,同時要處理的作業(task)愈多,每件作業分享到的資源愈少。資源少,效率就降低。就好像初學打字者必須在打字與思考兩個作業間分享資源,於是不能流暢地思考。把一些重覆的行為自動化後,它就能自動執行,只用少許或不用認知資源。這樣我們才能處理其他的事。

門鈴響了,郵差送來一些信件和一個包裹。我不能同時應付郵差與思考這些問題。

2.

Egon Schiele。自畫像(Self-Portrait)。1910。 水彩與黑色粉臘筆。17.5″ x 12″。

信件中最吸引目光的,是紐約現代藝術美術館(MoMA; The Museumof Modern Art, New York)這一期的會員雜雜誌的封面:Egon Schiele 的「自畫像」。橘色調的臉、帶藍色的頭髮和穿白衣的上身讓我凝視許久。從畫風來看,早期的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 風格甚為明顯,似乎該是和 Picasso、Braque、Matisse 約略同期的畫家。

覺得有點尷尬,因為真的不認得這個名字。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始閱讀內文的介紹,第一個句子裡的訊息就十分怵目驚心:「Egon Schiele (1890-1918)。」

二十八歲就死了?放進光碟片,按了按電腦螢幕上「百科全書」的圖示,打開百科全書,想碰碰運氣,看看查不查得到相關的項目。真的查到了 Egon Schiele。裡頭說,死因是流行性感冒。在表現主義畫家中,他的筆觸、稜角、與對比強烈的用色,都是相當獨特的。但他的早逝使得他對現代藝術的影響力不若同期的其他畫家。

也許就是這個原因,才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

抽象藝術之所以吸引我,是因為在創作的過程中,畫家要表現的,是他們對現實世界的主觀知覺、主觀解釋、與因而形成的抽象概念。畫家的表現過程與畫作都不受客觀知覺到的現實世界的物理特徵所限制(否則,就只是畫匠了),自然有最大的空間發揮他們創造性。受傳統華人教育長大,創造性被升學主義與填鴨教育扼殺了許多,我對於抽象藝術,自然感觸特別深。

Schiele 沒有像 Picasso、Braque、或 Matisse 一樣活到八、九十歲,或許讓人有英年早逝之嘆。在二十八歲時就能有這樣的藝術成就,他早已證明了他的一生。

3.

「抽象」不是只存在於抽象藝術中的,抽象思考是人與生俱來的特質,是很自然的。比較不自然的地方在於表達抽象的概念,與對抽象概念的表現形式的欣賞與解釋。

幾年前,美國有人燒國旗,引起很大的爭議。燒國旗是燒實際的國家還是國家的象徵?國家的象徵。燒國家的象徵有沒有罪?我們知道,最後大法官裁定這是屬於憲法言論自由的保障範圍。燒國旗和言論的關係,是相當抽象的。焚燒是一個有象徵(符號)意義的動作,國旗又是另一種符號。所以,燒國旗是一種表達言論的形式,應受憲法保護。我一直覺得這個解釋非常的藝術。

本身似乎很少有這樣的「抽象藝術」創作。

研究的是非常抽象的主題與現象,但又必須完全不抽象地定義抽象概念、設計實驗、進行測量、分析結果、呈現結果、寫成論文。這個過程和藝術創作是迥然不同的。藝術創作過程中的主觀性,是科學研究中極力要避免的:我們必須有很好的現實感,沒有實徵證據的話,再美再有道理都不能說。藝術創作過程中的抽象性,也是科學研究中極力要避免的:也許研究的主題是抽象的,但研究方法與表現方式,都必須具體而不模糊。

長久以來一直想找回自己那些在求學過程中一點一點被扼殺的創造力。不過,從進大學接受研究方法訓練算起,掉進研究工作這口井,已十多年了。好像一個身高兩米的人在一個天花板只有一米八高的房子住了十年,背已駝,如何再能伸直?

4.

一幅漫畫,鱷魚躺在澡盆裡。

打開包裹,朋友寄來一本小說,「鱷魚手記」。小說家叫邱妙津,和我同樣出生於人類首次登月那年。在台灣同樣念的是心理系,她念台大我念高醫。同樣在畢業後出國唸書,她去法國學臨床,我來美國學認知。背景雖相似,卻從來沒有機會認識她,也再也沒有機會。因為小說家在九五年自殺,生命終止於二十六歲。

在這之前,已經讀過小說家生前的最後一本著作「蒙馬特遺書」。起初,我像讀一般的小說去讀它。後來發現這讓我陷進了迷宮,再也走不出來。想了很久,終於明白小說家不是要講故事,我不需要去「發現」或「理解」故事的結構、情節與內容。這是一件抽象藝術,小說家透過文字,表達非常抽象的情、愛、死亡,與對這些概念的信仰。

在現實世界的絕大多數的情與愛,是「實踐(implement)」在生理與心理上相異的性別之上的:男愛女,女愛男。但是,同性戀者的情與愛,必須脫離這個由多數所定義的異性相愛的現實世界,必須離開生理的性別,抽象到心理的層次。但,對同性戀者來說,同性的情慾與愛慾又是如此現實。在多數人認定的現實社會但卻是她的超現實之中、在多數人認定的超現實但卻是她的現實的情慾中,小說家透過對自身的現實感的、對自身性取向的信仰,盡力維持平衡。

所以,寧願把小說家的作品當成抽象藝術。這件藝術品可以有很多的主觀解釋,而任何一種,只要是用心去體會得到的解釋,都無所謂對錯。

小說家最後找到的平衡點是死亡。也許,不是平衡點,而是她的信仰不能讓步的一點。都不重要了,才說了這些都是主觀解釋不是嗎?在她離開以前,她已經把她生命中的信仰與意義,寫成一本本的藝術品留給了這個世界。

靜靜地讀小說。

5.

十一月五號快過完了。這一天的活動,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收信、拆包裹、閱讀……。這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活動,卻帶來很多新的反省。

我再度肯定,由於長期的環境限制,創造力沒有太多提升的機會。就算提升,恐怕也到不了藝術家或文學家的水平。雖然,做研究還是需要創造力的。如何設計一個能夠回答研究問題的好實驗,如何對實驗結果做有意義的解釋,都需要創造力。但這些創造力都是「問題解決」式的,而非創作的創造力。

畫家死的時候是二十八歲。小說家如果沒有自殺,現在也是二十八歲。這個社會的多數人在這個年紀時,並沒有如此豐富多彩的、投注生命的、表達內心情感的創作。而我,正屬於這「多數人」。

兩個不甚樂觀的結論後,搜索枯腸,終於找到一個樂觀一點的:很幸運地,我的頭腦還在正常運作。從進大學開始,在心理學領域十年的學習與研究生涯說長不長,但讓我比一般人瞭解頭腦的本質、限制、與潛能。應該是可以把自己拉離這個無助的深淵一些些吧。一些些也好。什麼都不做,就永遠陷在裡面了。只有勇敢去做去嘗試,才會有改變的機會。

在 “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 The Ming Dynasty InDecline”(中譯「萬曆十五年」)一書中,史學家黃仁宇先生藉那年發生的事,講述連結這些事件的社會結構、經濟因素、文化機制、與歷史上長期的合理性(與必然性)。就如作者所言,這是不特別的一年,是哪一年也無關宏旨。重要的,是這些事件所反映的意義。

還記得從前的一位老師,在口試的時候最喜歡問的一個問題,就是:用一句話表達你論文的要點。所以,容我套用這位我一向欣賞的史學家的大作的標題:”November Fifth, A Day of No Significance”。如果你要我用一句話表達我對二十八歲生日的看法的話。

冬焰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7-11-03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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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們對火總是又敬又畏。敬的是它帶來溫暖、維持生命,畏的是它也會帶來傷害、毀滅生命。在溫暖與傷害之間,在親近與逃避之間,人與火一直都必須保持著十分微妙的關係。如果離火太遠了,就要挨餓受凍;如果靠得太近了,又要受到灼傷。老祖宗早就洞察這點,交待我們不要「引火上身」,「玩火自焚」。

火的這種雙重性格總是帶給人們神秘的美感。小時候的你是不是常常盯著蠟燭的火焰發呆?你是不是在想,那團亮亮的東西是幻象還是真實的?它如果是幻象,為什麼它的光與熱對物質世界有那麼直接的影響?它如果是真實的,為什麼它又是如此的飄忽不定,沒有固定形體,一陣風吹來就無影蹤?你想去摸摸它,捏捏它,可是從來做不到。因為你知道,火會灼傷你的手。

在野外睡在營火旁,看著一隻隻的蛾在上面盤旋,然後飛進火海。生物學的知識說,這是一種本能。可是,有沒有試過幻想自己是一隻蛾,飛在營火上空,看到了什麼?這比你大上千萬倍的火焰,不只壯觀,還有種鬼魅似地魔力作用著你,阻絕了你對現實世界的知覺。你什麼都看不到,只看到那沒有形體的、晃動著的、不斷從一種意象變換至另一種意象的、魂魄也似的火焰。最後,你逐漸從那火焰形成的意象中看到自己,你終於相信自己是那火焰的一部分,你終於相信火焰是自己的一部分。你終於飛了進去。化成火,燃燒。

嚴冬的街頭,小女孩點燃一根根賣不出去的火柴換取一點點的溫暖。火焰太小,對抗不了現實中小女孩身邊的風雪。但,火的鬼魅豈是火焰的大小所能限制?即使是星星之火,也一樣強力地阻絕了小女孩對現實的知覺。在最後的三朵火焰中,小女孩逐漸融入火焰中的自己的幻象。化成火,熄滅。

2.

火的鬼魅甚至可以完全脫離火焰的實質。我一直不瞭解,直到二十七歲那年的冬天。那是北美近年罕見的寒冬,連西雅圖都躲不過暴風雪侵襲,釀成巨災;紐約被大雪冰封,有幾天竟然沒人犯罪。

那年冬天,火化身成人形。 火融化了 747 機翼上的霜,融化了密西根湖上的冰,融化了芝加哥的冰雨,融化了 57 號州際公路上的雪,融化了冬眠中的香檳城。火溫暖了凍僵的軀體與心靈。在火光中,冬夜的香檳城恍如白晝的恆春半島。

火終究是火,有它不可預期與控制的一面。(不然,就不是火了。)火焰有時熾烈,有時稀微。熾烈時,毫不留情地燒傷你;稀微時,你就回到冰封的世界。受灼傷時,只能忍著痛去冰敷。受凍時,得想辦法供給助燃物讓火燒得熾熱些。這些冰與助燃物當然也必須是化身成化身的火能夠處理的形式。對我來說,不停的寫作過程是製冰機,而助燃物是自己易燃的心。

你讓它燃燒,幫它燃燒,又怕它燒得太熾烈。化身的火,同樣具有本尊的雙重性格:溫暖與傷害。而人對這個化身,也同樣必須在親近與逃避中不斷移動,努力讓自己保持溫暖,但不受灼傷。

最迷惑人的是,注視著這團火焰,凝視著它時而真實時而虛幻的外貌、時而熾熱時而稀微的形體、不斷改變的自身的面容、輪轉不停的高低起伏的情緒、不休止地投射出著千變萬化的性格……你開始看到自己一點一點的化成碎片捲入火焰中,你開始在火焰中看到自己,你開始從火焰裡看到外面的自己。你明白,你就像隻飛蛾,似乎是註定無法脫離這團火了。你開始感覺,你將要化成火了,不管燃燒或熄滅。

3.

十年前,George Lakoff 寫了一本批判當代心靈哲學與認知心理學的書叫「女人,火,與危險的東西(Women, Fire, and DangerousThings)。」書中提到澳州有個原住民族叫 Dyirbal,他們的語言之中,要講任一名詞之前都必須加上四個分類詞(classifier)之中的一個,才符合語法。就好像我們不能講「一火」而必須講「一把火」一樣。分類詞就像「一把火」中的「把」。其中有一個分類詞是”Balan”,它用於許多類別的名詞前,但有幾樣很特別:「女人、任何與水或火有關的東西、某些蠍子……。(第 98 頁。)」

在 Dyirbal 的世界,女人與火被歸為一類:危險的東西。這個原住民社會的世界觀讓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你覺得困惑、甚至有點尷尬。事實是,他們早就認出火會化身成人形,而把火與化身歸為一類,並把這樣的世界觀加入他們的語言中。這實際上是一種對女性敬畏的表現,一如對火的敬畏。

也許你會覺得生活在所謂的「現代社會」的人其實很可憐,沒有這樣的世界觀,沒有這樣的語言設計。只有在燒傷人時,火的化身才會意識到自身的「火性」;而也只有在被燒傷時,那被燒傷的人,才知道,火是會化身成人形的。

當然,你可以爭辯,不在語言或文化中反映這樣的世界觀是好的。這樣,才會帶來驚喜。在火的化身與飛蛾的化身的互動中,暖與寒,敬與畏,熾熱與稀微,傷害與被傷害,灼傷與被灼傷,真實與虛幻,燃燒與熄滅,甚至生與死--就是這些「創造性的糢糊」,才成就了人類文明中的浪漫,產生了無數的關於男與女(火與蛾)的動人的故事。

4.

你永遠不會知道營火上空的蛾看到了什麼,除非你化身成蛾飛向火海。但你飛向了火海,又怎麼有機會告訴別人你看到的、感受到的、甚至幻覺到的火?一直沒想過蛾會有機會靜靜地說故事,直到二十八歲那年的冬天。一陣意外的大風掀起熾熱的大火,燒傷了蛾,然後把蛾吹離了火。

火能化身成人形,當然能變成別的。也許是注意力都花在感覺前者了,一直沒有留意身邊的小事物,直到前幾天。獨自在家裡邊寫邊回憶蛾眼中的火,思續紛亂,情緒起伏,想喝茶。爐台上壺中的水已燒至沸騰,我心神不寧地去泡茶。左手提水壺右手拿茶壺,稍一不慎,結結實實地把水倒在手上,燙熟三根手指。

趕緊裝了一袋冰,老老實實地冰敷兩小時。

風停,火回復平常的樣子。灼傷的蛾卻早已被風吹至遠方。

啜一口茶,用沒燙傷的手拿茶杯。

提起筆,敲敲鍵盤,寫了篇散文,蛾的(還有我的)灼傷處似乎不那麼難受了。試著拍動薄薄的翅膀,把自己帶離地面。火在遠遠的地方燃燒著,蛾在遠遠的地方看著。

好久沒有在這種距離看火了。火還是很美。

蛾還是蛾,火還是火。蛾會再遇到火的,也許是同樣的火,也許是不同的火。無論如何,蛾都還是會奮不顧身的飛進去。因為,這就是宿命中的蛾與火的關係。不飛近火,就永遠沒有機會去經驗那麼深層的感動與心靈的震撼。不飛近火,就永遠沒有機會瞭解真實的火的深層性格。

只是,在這個時候,我想休息一下。

秋天的童話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7-10-28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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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異國楓紅,墾丁深秋。」

朋友親手製作的卡片,寬約五吋、高約一吋半,加了護貝。粉綠色的底圍著一塊長形的淡黃色區域,上面用毛筆寫著這八個字,水藍色的。

一直將這張卡片擺在書桌上的電腦鍵盤上。平常只要來到研究室,人就坐在電腦前。因此,可以一直看著它。卡片,在書桌上伴著我渡過了三個寒暑。

閉上眼睛,卡片的影像清晰浮現。也許就是那影像在腦海中太深刻、太清晰,以致於形成一種錯覺,讓人誤以為它還在案頭。在精神科,常常問的一個問題是病患的現實感(reality testing)好不好。 如果他們相信一些在現實世界中沒有實徵證據的想法,而認定那些想法就是現實,那麼這就表示現實感不佳。現實感不佳則是許多精神疾患的共通現象。

「你的現實感不太好喔。」 我這麼挖苦自己。

這幾天,翻遍了研究室書桌及家裡的每一個抽屜及檔案夾,就是不見卡片的蹤影。失去一件一向喜愛、依賴的東西,是非常沮喪的;即使,只是一張小小的卡片。

完全想不出來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從桌上消失的。我不在時,同事們頂多來我這用電話、翻電話簿,從不動桌上東西的。一定是自己搞丟的。我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惱不已。

特別珍惜的東西是不可能丟掉的。有可能在渡假前收了起來,但藏得太好,以致於忘了藏在哪裡。心理學家早就發現了,在我們以為忘掉的記憶中,絕大多數是因為提取的線索掉了,而不是記憶本身掉了。就好像這張卡片,它也許就在研究室或家中某處,但因為不記得當初收藏的位置,也就再也找不出這張卡片。

「年紀大了,記憶也不行了。」坐在地上望著散落一地的從抽屜翻出來的東西,想想而立之年就快到來,無奈地苦笑著。

2.

「倉頡造文字。」信封上的郵票印著這幾個字。在西太平洋小島上的華人就是這麼怪,傳說和歷史糾纏,想像和現實錯雜。明知中國文字不是一人一時所創,卻年復一年地在歷史教材中講述這段傳說。

那是三年前的深秋。彼時,朋友任職於小島中部一所國立大學。同樣對教育有著迫切的關懷,教育問題自然是我們經常討論的主題。就連一張郵票,都可以談個老半天。

對現況失望,但對教育滿懷理想,恐怕是我們共通的感覺。然而談教育,十之八九是在義憤填膺後以無力感收場。

那麼,談你在海那邊的生活吧!朋友說。

當年的感覺依然清晰。

來美的第一個秋,伴著楓紅,鄉愁莫名地襲來。秋的寂寞是早預料到的,然而寂寞捲起的陣陣鄉愁卻是始料未及。太多時候,不願一個人在深夜從研究室走回住處。不是怕冷,不是怕累,不是怕危險。而是在研究室裡,「異鄉」的感覺比較淡。一旦走出大樓,真實的路面、草地、樹木、空氣、建築、人車、松鼠、兔子、螢火蟲……,都提醒著你,這不是那塊你居住了二十五年的土地。

寂寞的時候,我懷念墾丁。在海那邊的時候,常常獨遊墾丁,讓陽光與海的自然溫暖化解內心的寂寞與孤獨。然而此地不靠海,方圓數百里儘是玉米田,頓時覺得內心的寂寞宛如被壓力鍋加壓,不得宣洩。

一週後收到貼有「倉頡造文字」郵票的這封信,朋友寄來的,從海的那一邊。

「異國楓紅,墾丁深秋。翻遍相本,實無好作品相贈。白沙灣,傻瓜相機之作品。初學者的心情,大二時的歲月,和一大群不相識的遊客。原來,你和我一樣,喜愛獨遊墾丁。有相機後,未曾遊墾丁。所以,另以一卡相贈。異國易起鄉愁,我懂。此愁滋味,於我言,不陌生。惜之。」

讀完信,相片與卡片緊握手中,眼眶已濕。

3.

從一個異鄉來到另一個異鄉。前年九月,初秋清晨的倫敦希斯洛機場。

似乎同一時間還有其他的班機抵達。機場的入境大廳,顯得特別擁擠。大廳光線不足,好像整個機場都睡眼朦朧。歷經長途飛行的旅人,在昏暗的照明下,更形憔悴了。

旅客們忙著找尋排隊人數最少的海關窗口。「歐洲人、美國人、加拿大人、澳州人請走快速通關櫃檯。」濃重英國腔的招呼聲自遠處傳來。一名印度裔的機場工作人員邊喊邊對人群搖手。人群頓時散去大半。

都是異鄉人。緊握車輪牌護照和單張的單次入境簽證,等候海關查驗。在這裡,沒有看到笑臉。

從倫敦市區搭火車來到德比,勞斯萊斯的發源地。搭了輛不曉得是不是勞斯萊斯生產的計程車來到德比大學。研討會的接待小姐給了住宿地點說明,是研究生宿舍。說在城中心,步行可達。

德比街道彎彎曲曲,怎麼走就是走不到。拖著沈重的行李箱,淋著雨在濕冷的德比街頭繞了半個鐘頭。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人自身旁經過,我微笑問路,卻得到「不知道」的答案。

倫敦市區,塔橋的參觀入口,一群遊客排隊等候購買入場卷。那是會議結束,我利用兩天的時間遊覽倫敦。「日本人嗎?」售票員問。「不不不,我從台灣來的。」「台灣?」售票員一臉茫然,似乎聽到個火星地名。「沒關係,我不需要外語協助,我使用英語。」

芝加哥國際機場。入境的證照查驗窗口只分成兩類:本國人、外國人。旅客們忙著找尋排隊人數最少的海關窗口。「喂!另一個入境大廳的窗口全都是開放的,你們排在後面的可以到那邊去。」機場工作人員的招呼聲自遠處傳來。

從一個異鄉回到另一個異鄉,在初秋清晨的芝加哥國際機場。

旅途歸來,朋友的來信靜靜地躺在信箱等我。拆開信封,裡面又是一張朋友親手做的卡片。

「秋天的童話」是這張卡片的主題。卡片的主色是粉色系,介於黃與橙之間,非常暖的顏色。朋友在遠處畫了朦朦朧朧的山,山腳下有小小的農舍,前景是一小排樹叢和一條鄉間小路。這個景,是台灣的鄉間,但也像極了英國的鄉間。

彷彿置身卡片中的童話世界。這是什麼樣的童話故事?童話裡的主角是自己嗎?

4.

雷聲在這個季節,並不尋常。往車窗外看去,暗灰色的雲低低地浮在空中,料是要下雨了。深秋的雨,既濕且冷,甚是難受。情緒,和氣壓一樣低。

不由自主地憶起了海那邊害怕打雷的女子,在去年中秋,駕車前往同學會舉辦的晚會的路上。

照例,晚會由兩種活動構成:卡拉OK與麻將。唱歌的多,打麻將的少。一桌人每個都點了歌,似乎我也躲不過。去國久矣,對流行歌有些陌生。將影碟一翻再翻,就是沒幾首會唱的歌。終於,找到一首剛澤彬的「你在他鄉」。

終究是不該點這首歌的。這首歌流行於和女子初相識的多年以前。而去歲中秋,在海那邊那位曾以為可以共渡白首的女子已然離去半年。女子在腦海中刻劃出的記憶痕跡,像朋友送的卡片一樣深刻、清晰。回憶一幕幕在腦海中投射,在唱歌的同時。

俱往矣。

「在門前找一束花,當它的葉子變色時,就從噴著水的自動灑水器下跑過去。」

送卡片的朋友從海的那一邊來信,說買了一本書,寫了許多快樂的事。抄了一則在印有楓葉的信紙上分享給我,要我也享受快樂的生活。

是啊,彼時,快樂是我最需要的。異國楓紅,墾丁深秋。又是另一個帶點愁的秋,又是另一個秋天的童話。只是,這樣的童話,是有些傷感了。

朋友總是送來最需要的東西。我為朋友的細心感動不已。

深夜從研究室出來,大樓門口的自動灑水器已開始灑水。我像個有經驗的美式足球員,閃躲、繞過,衝到我的車子旁。

朋友要與我分享的快樂,有實踐上的困難;氣溫攝氏五度,你不會想淋濕。可是,每回夜裡從大樓走出來看到一排排自動旋轉的水柱,都會憶起在海那邊的朋友。想知道朋友是否過得好,是否還執著於那份對教育的關懷與理想。

5.

翻箱倒櫃中,散落一地的抽屜雜物喚起過往三年的秋的回憶。良久,才驚覺,轉眼間已是來香檳的第四個深秋。向窗外望出去,樹叢已開始泛紅,落葉堆積在門前。慶幸自己記憶沒有原先想像得差,但也遺憾始終沒能找到卡片。

送卡片的的朋友已經離開了大學,回到「真正的學校」去從事第一線的教學工作。再和朋友連絡上,支支吾吾地像孩子打破玻璃似地告訴朋友,把卡片弄丟了。朋友說再做一張送我。弄丟了一張怎好意思再要呢?朋友說沒關係。

再和朋友談起教育,驚訝地發現朋友投身第一線教育工作後並不快樂。

沒有,從來沒有見過朋友這麼不快樂。朋友的感情豐富,感覺敏銳,對人充滿關懷,對教育滿懷理想。這原本是一個教育工作者該有的特質。

每個剛投身教育事業的人都是滿懷理想的,但現實的教育卻與理想相距甚遠:每個老師都知道最好的教法,但幾乎沒有人願意用最好的教法;因為,那要花時間花工夫啊。大家都採用自己最省力省時省事的教法。又如處罰,只要給孩子不喜歡的東西,或拿走孩子喜歡的東西,都足以影響孩子的行為,不見得要打。但絕大多數的老師,沒有空暇或不願意去研究個別孩子的喜好,只有一律用打的。

朋友寧可被班上的孩子氣哭,也堅持不體罰。朋友問:這夠酷吧?我知道朋友這樣開玩笑地問,背後藏著多少的淚水。

你不適合做第一線的教學,因為你夠酷,但不夠冷酷。全班有五十多個孩子,一個有一個的問題。心細的你一定能夠觀察到感受到他們的問題,但因為有五十多個孩子,你必須公平地將注意力與愛心分配到他們身上。我知道,真正發自內心的關懷是不能限時限量的。但是今天你帶一個班,你必須適時冷酷地切斷你對某個孩子的關注,以留下足夠時間照顧其他孩子。

你必須冷酷。

6.

時間經過十月最後一個週末的午夜,電腦螢幕上跳出一行訊息,中斷了我的寫作。訊息說日光節約時間結束了,已經自動將系統時鐘撥慢一個鐘頭,回復為美中標準時間。

時間是不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加速它的腳步呢?要不,怎麼一轉眼,又是一個秋。

四個秋季經歷的愛恨癡狂,都幻化成一篇篇童話般的回憶,堆積、沈澱。曾經的異鄉也漸漸成了第二個家;雖然,孤獨與寂寞依然是海這邊的家的「特產」;雖然,鄉愁依舊濃郁。

逝者已矣。

朋友從海那邊來信,說想離開教職。

太多太多的例子,是滿懷希望的教育新鮮人,在這場與殘酷的教育現實的戰役敗退,放棄了當年的理想,熄滅了曾經的熱情,成為這頭扭曲變貌的教育巨獸的一份子。

朋友淡淡地說,只是想暫時離開。

我明白,在理想與現實的爭鬥中、在感性與理性的拉扯中、在熱情與冷酷的交戰中,你已精疲力竭。

你堅定地告訴我,暫時的離開,不是放棄、不是投降;離開是為了不要讓自己的理想與熱情被殘酷的教育現實吞噬、同化。暫時的離開,不是心灰、不是意冷;離開是為了不要讓自己的理想與熱情被殘酷的教育現實澆熄。

異國楓紅,墾丁深秋。面對現實,失去了相伴三年卡片當然會有些許的惆悵。但,卡片刻劃在記憶中的痕跡,就像海那邊的女子銘印在心中的回憶,就像過去三個秋天的童話也似的回憶,是永遠不會消褪的。

我相信,帶給我永不消褪回憶的朋友,也永遠不會放棄理想。

失去的同伴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7-10-21 6:00 pm。
未經授權,請勿複製或轉載。

1.

你孤獨嗎?

常常看到這樣的景像出現在現代的網路族之間:一氣呵成地打開電腦,連上網路,進入 BBS。然後掛在站上,等著認識的人出現。認識的人沒出現,就等著哪個匿稱有趣的使用者出現,跟他(她)閒扯幾句。

網路普及後,應該是更促進人與人間的交流才對。可是,似乎孤單的心靈更多了。也許,本來就有這麼多孤單的心靈。只是在網路普及前,我們沒有機會看到他們吧。

KTV 裡的排行榜前幾名的歌,也幾乎都是「歌頌」孤獨的。

一座座巨型的碟形天線在沙漠中夜以繼日地瞪著外太空,科學家們希望接收到外星生命的訊息。如果從外太空看回來,在這個水藍色行星上的人們要說的似乎是:「我很孤獨,請跟我說話。讓我知道在遙遠的地方有跟我一樣的有智慧的生命。我需要朋友。」整個人類族群對外太空的探索,換個方式來說,其實也是掛在宇宙的 BBS 上,等著朋友出現。只是,到目前為止,站上使用者數都是 1。

在外太空找不到朋友,在這個水藍色的行星上也找不到同伴。不僅沒有其他生物與我們同種,連同屬的的都沒有。再退而求其次,遺傳上最接近我們的物種,應該是侏儒黑猩猩(Bonobo;或稱 pygmy chimpanzee;學名 Pan paniscus)了。 牠們與我們在 DNA 上有百分之九十八是相同的。僅管如此,牠們仍然是黑猩猩,不是人屬動物;腦容量仍然比人類的小很多,智慧的表現也遠不及人類。

不論是物種或個體,似乎,我們總是找不到同伴;似乎,我們註定孤獨。

2.

多年以前我們的祖先曾有過同伴。

那是長得跟我們的祖先不太一樣的一群人。他們額頭低斜、眉間寬闊、臉大卻沒有我們的長下巴、身材比我們的祖先粗壯些。儘管形貌不同,他們和我們的祖先幾乎在同一段時期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同時開展人類的文化。當時都以狩獵和採集維生,而且都有喪葬的文化,會埋葬死者並以物品陪葬。他們的腦容量也和我們的祖先相當(1200 到 1400 立方公分),甚至略大些。這表示他們至少有和我們的祖先相當的智慧。

我們的祖先和他們的同伴,是在大約二十萬到三十萬年前由直立人(學名 Homo erectus)演化出來的,在分類上稱作現代人(學名 Homo sapiens)。所以,這些同伴和我們的祖先是同源同種的。在分類上,他們的名字是尼安德塔人(Neandertals;學名 Homo sapiens neandethralis),和我們(學名 Homo sapiens sapiens)一樣,都是現代人的一個亞種。(希望大家還記得國中生物教的「二名法」:屬名+種名;第三個項目是亞種名。)

其實當年我們的祖先也長得和我們不太一樣。像我們這樣的現代人,出現於約九萬年前。而尼安德塔人滅絕的年代,大約是三萬年前。在尼安德塔人滅絕後,現代人就只剩下我們這個亞種了。而人屬動物也只剩下我們。

尼安德塔人在我們出現後六萬年才減絕。也就是說,尼安德塔人不僅做過我們祖先的同伴,也做過我們的同伴!

回首過往,想到不遠的幾萬年前我們還有同伴,孤獨的現代人會不會感慨;為什麼我們不再有同伴?他們為什麼要減絕?

3.

誰殺了尼安德塔人?他們在我們出現後減絕,關鍵必然在我們身上。

科學家們發現,尼安德塔人雖然智能與我們相當,但是「口不能言」。這不是說他們是啞巴,而是他們的發聲器官結構的關係,能夠產生的母音有限。 現今的黑猩猩仍不能發 i,u,a 等音,對比聲道與口腔結構,他們推測尼安德塔人亦如是。最近的研究則指出他們的聲道可能沒有前面說得那麼糟,但幾乎所有的資料都顯示他們的發聲能力再好,也只是接近現代人的下限;也就是說,他們的發聲表現還是會很像今天的黑猩猩。

另一方面,科學家們則發現,我們到了五萬年前,聲道結構就是今天的樣子了。所以口語的出現,應在五萬年前。

能不能用嘴巴說話有這麼大的影響嗎?

人種的出現已有二三十萬年,但文明的快速發展則是近三萬年的事。之前,人類的文明都一直維持在相當原始的階段。為什麼二三十萬年前就有這樣的智慧(當時的腦容量就和今日相當),文明卻停滯不前,直到三萬年前才爆炸性地開始發展呢?

科學家認為,以腦容量來說,不管是現代人的哪一個亞種都應該有同樣的語言能力。而語言本身可以透過不同的管道來表現。當發聲器官無法產生足夠的語音時,人們使用手來表達語言。因此尼安德塔人應該是用手說話的,或者至少是手為主,口為輔。

所以,五萬年前,我們用口語,我們的同伴--尼安德塔人--用手語。這跟他們的滅絕有關嗎?這跟我們我們的文化爆炸有關嗎?

4.

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從適應與天擇的角度來看。

應該說,直接與尼安德塔人的滅絕有關的,是我們的文化爆炸性發展,使得他們居於劣勢,終於在天擇的作用下滅絕。而從五萬年前由用手說話改為用口說話,與我們的文明在三萬年前突然快速發展,不只是時間的巧合,而是有因果的關係。

科學家們是這麼認為的。

首先,用手溝通有其他的劣勢:視線不良時就有溝通困難;距離的限制,溝通範圍受限於視覺的清晰度;方位的限制,必須面對面才能溝通。

再者,我們都知道人的雙手靈巧,可以製造各種工具。但在能夠用口說話前,手必須被用來表達語言。這當然大大減低了人的生產力與創造力:你說話的時後就不能工作,工作的時候就不能說話。這樣不僅有溝通的困難,也有生產的困難。所以在用手溝通的年代,人類文明的發展是很緩慢的。直到口語出現,雙手才被解放,完全用於工具的製造。而工具又可以用以製造工具,如此遞迴不已,終於讓人類文明急速進步與擴張。

在溝通能力與文化上都居劣勢,且無法適應我們快速擴張後的新環境,終於讓尼安德塔人在天擇的作用中被淘汰。

我們常覺得天擇本是大自然的常態。但,當你知道被天擇過程中被淘汰的是跟我們一樣聰明的物種,你會不會開始覺得,自然其實也是很殘酷的?

5.

於是我們失去了同伴,在還算很近的三萬年前。

常常在想,如果尼安德塔人是在這個年代與我們並存,那麼他們不見得會滅絕。我們有很好的技術能力可以在他們與我們之間搭橋;現在的科技可以幫他們突破口語溝通的障礙;我們也有生態保育等的觀念……但這些技術與文化是非常近的產物,不要說三萬年前了,就是三十年前都沒有。連宗教與道德,都不過是這幾千年的事。

如果電影「諸羅紀公園」裡的技術能夠實踐,那麼是不是有可能被用來讓尼安德塔人重生?這比讓恐龍重生容易多了,畢竟在物種的演化的歷史上,整個人種的演化都是相當晚近的事件。

如果在這個年代出現另一個現代人的亞種,那麼所有現行的道德標準與宗教可能都不適用了。原來所有屬於「人」的規範,都會變成只是屬於某一個亞種的規範。那又會是什麼樣的一個世界呢?

另外,就連同一個亞種內的種族歧視,在文明發展到今天這樣的程度時,都不得化解。那麼不同的亞種間的岐視與衝突,又會有多麼嚴重呢?

這些,都只是胡思亂想了。我們永遠地失去了同伴,在還算很近的三萬年前。

孤獨的人們繼續掛在 BBS 站上等朋友。孤獨的人們繼續在 KTV 點唱孤獨的歌。孤獨的人們透過沙漠中的大耳朵繼續專注地瞪著外太空看,細細聽著任何可能從有智慧的生命發出的訊息。孤獨的人們繼續研究侏儒黑猩猩,希望和牠們拉關係。

我們是一個孤獨的物種,命中註定的。

飄雪的春天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7-10-19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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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九六年三月,早春的香檳城,冰寒如冬,了無春意。數日前天氣略為轉暖,全城的花木幾乎都爭相冒出新芽與蓓蕾。以為,這就是春天了。不料天氣旋即轉冷,這些新芽與蓓蕾,還沒來得及開展它們的生命,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它們為春而生,卻永遠見不到春天。

如果植物有感情,歷經這樣一場災變,失去生命的一部分,那會是什麼樣的一種痛楚?那又是什麼樣的一種哀愁?

無語問蒼天嗎?

穿上厚厚的大衣,從實驗室走回住處。特別留意一棵棵經過身邊的樹。站在樹下靜靜地聽,總覺得它們在低聲告訴自己,它們是悲傷的。也許,它們真的悲傷;也許,這悲傷只是我自己內心的投射。

對這些植物們來說,最難熬的,應該是冬天。它們必須捱過近半年的寒風、冰雪,才能再見到春天。冬天的香檳城,到處都是光凸凸的樹木,枯黃的草地,與散落路面的枯樹枝。

僅管香檳城的冬天是這樣的沒有生氣,這些植物的生命並沒有結束,也沒有停止。它們只是在等,等待春天的來臨。它們隨時都為醞釀新生命做好了準備,春天一來,它們就毫不猶豫地奮力衝刺。

冬天過了,春天還會遠嗎?

雖然,春天可能是許多場殘酷騙局的組合,在冬天真正遠離前。

香檳的天空飄起雪來。

2.

朋友家裡暖氣很強,阻隔了外頭的乾冷。桌子上擺著一瓶一公升的紅酒,朋友說這是他在城裡買得到最好的紅酒了。朋友忙著準備小菜,還點了根蠟燭擺在桌子正中間。倒了兩杯酒,關上大燈,氣氛不壞。正欲舉杯,突然有什麼地方不對;原來是太安靜了。朋友趕緊挑了張唱片塞進音響。

是 George Winston 的 December。

氣氛好不好?朋友問。

勉強擠出一絲苦笑,大口乾了第一杯酒。

彼時,朋友來到紐約已經半年,而心愛的女子離開也已年餘。朋友是十分深情的,在女子離去後的一年多再見到他,仍能感受到他的憂愁。也難怪他要聽 December;他還是那棵冬天的樹。 只是,彼時的他不知道還會不會有春天。

猶記得,很多年前,在不到二十歲的年紀,一齊在南台灣相識。當時正值青春年少的一群死黨,在某一個春天的夜裡,買了啤酒滷味,在凌晨爬進大門深鎖的文化中心,衝進廣場的正中心席地而坐,就這樣喝了起來。

醉倒了躺在地上唱歌看星星,在停車場找輛高級車,在它的輪胎上尿尿,然後跌跌撞撞地爬出文化中心。臨行前嘔吐的朋友,還不忘在自己的嘔吐物旁做上記號,準備天亮再來查看……

逝者已矣。時光飛逝,而立之年就在眼前。當年的灑脫與無拘無束,早已不復存焉。

窗外突然飄起雪來,在深夜的布魯克林街頭。

3.

是在那個和行道樹對話後的飄雪的夜裡,接到海那邊的女子的電話。

男人一年兩次假期返回海的那一邊看她,帶給她短暫的春天。男人假期結束後,她的春天也跟著結束。她的感覺,應該就像乍暖還寒早春三月香檳街頭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蓓蕾死去的樹一樣;如果植物有感覺的話。

海那邊的女子決定放棄男人,去尋找真正的春天。

而在女子離去後,海這邊的男人,也失去了春天。

多麼希望自己不是那個男人。

好冷。

於是,在這樣一個飄雪的夜,決定第二天一早開車去紐約,和久未謀面的朋友--另一個悲情的男人,一起過冬,直到春假結束。

十六小時一千英里的長途駕駛,穿過伊利諾、印地安娜、俄亥俄的平原、賓州的高山、越過德拉瓦何來到紐澤西,最後抵達紐約市的朋友家。

朋友說這是壯舉。是呵,悲壯的舉動。

依稀記得也是在那個溜進文化中心喝酒的歲月。常常一個人背了背包,搭了班往恆春的客運車南下,然後就把自己扔在墾丁一整天。朋友總是評論:太悲壯了。

這麼些年過去,有些個性還是沒有變,只是換了一種型式表現。

蠟燭燒完了,一瓶酒也早已見底。窗外的雪已停,天空很乾淨。朋友和我在回憶往事中眼眶逐漸濕潤,酒精逐漸擴散,意識逐漸模糊,終於睡去。

4.

回到香檳,又經過一週前和我對話的行道路。靜靜地聽,似乎又聽到它們在耳邊低語。這一次,它們告訴我它們是堅強的。等到天氣真正轉暖,它們還是會再一次展現它們的生命力,展現生命的喜悅。

多麼希望自己能像它們一樣堅強。

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是非審之於己,毀譽聽之於人,得失安之於數。」是非、毀譽、得失;三者之中只有是非是自己能掌握的。心中有是非,則毀譽由人說去。得失安之於數是最難的,這世界上有太多的不確定,盡了力,也不保證就一定得到什麼、就一定不會失去什麼。

年少輕狂、活在由理想建構的內心世界中,總以為盡了力付出就不會有意外。直到至愛的女子離去多年,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與「得」之間,永遠沒有相關。

事過境遷,再次和朋友相約重逢是整整一年半以後,在夏天的紐約。

此番仍然開車長征。開的是一樣的路線,感覺卻大不相同。沿途花木扶疏,一片翠綠。植物們捱過了寒冬與多變的初春,終於有機會完全綻放,展現生命之美。

在北美過了一個四季,朋友和我也都熬過了心理的冬天,跳出了當年的悲情;掙脫了冰雪覆蓋,生長、茁壯。如今,都像大樹一樣了。

我們會繼續成長,繼續往前走。但,那個飄雪的春天,也將會永遠收藏在我們記憶的最深處,永不遺忘。

情書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7-10-16 6:00 pm。
未經授權,請勿複製或轉載。

1.

朋友寄來文章,囑我有空時一讀。

朋友的文章,很軟、很沈靜,像靜靜躺在恆春半島的南仁湖。讀朋友的文章,就像走在南仁湖生態保護區的步道,幾乎是要躡手躡腳地,深怕擾亂了這樣的沈靜與安詳。

文章裡的朋友像貓。她有貓的敏銳與溫柔,看到我們忽視的,嗅到我們覺得不重要的,聽到我們習以為常的。透過像貓的朋友的眼睛去看,透過她的鼻去嗅,透過她的耳去聽,透過她的心去感覺,我們訝異這個我們平常憎恨的醜陋城市,竟是如此地美麗。

家裡的波斯貓,平常是可以這兒玩玩那兒玩玩自得其樂的。餐桌好玩,茶几好玩,地毯好玩,床單好玩,吸管好玩,連蟑螂都好玩。可是你如果真要把她扔在家裡,全家人出門,她又會沮喪孤單,趴在門口等家人回來。等到你真的回來了,她還不見得理你。但,就算她不黏你,你知道有你的時候,她是開心的。你也知道你不在的時候,她覺得孤單。她說是不理你,你真的都不理她,她也會來你身邊逗你一下。

朋友在這個城市裡。咖啡館好玩,圖書館好玩,餐館好玩,音樂 CD好玩,小說好玩……連城裡的髒空氣都好玩。可是,它們好玩,是因為你在。或者,應該說,是因為感覺你在。就好像家裡的波斯貓並不要你整天隨侍在側,她只要想到你時四下逛逛,找得到你,知道你還疼她就好。然後,她又回到她的世界裡。貓咪要的是一種你在她心裡的感覺,而不是你實體上常相左右。

朋友也是。朋友是牽掛著你的。

像貓一樣的朋友。

2.

你是誰?你在哪裡?

訝異這篇文章的沈穩與完整,訝異它無限擴散的輕柔。如果不是我那不夠浪漫的科學家精神做祟,訝異可能永遠都是訝異了。

文章寫的不是你,你也不在文章裡面出現。只是隱隱約約地出現了幾個「你」字。但是,朋友的文章因你而寫。有了你,這篇文章才是完整的。知道你在哪裡,才能解答我的訝異。

好像看隨機點立體圖一樣,你必須讓左眼看左眼的、右眼看右眼的,放棄你習慣的對焦方法,信任你的大腦,讓它去整合兩邊的影像,你才會看到那表面上一團亂的點所構成的立體世界。

這個立體的世界,是一封情書了。

像貓的朋友寫信給什麼樣的你?實在無從得知,因為朋友並不是寫你。呵!信是寫給你的,還寫你幹嘛?當然寫她自己了。絞盡腦汁去想你是什麼樣的人,想得頭痛欲裂卻苦無解答。我那不夠浪漫的科學精神告訴我,現有資料不足以做推論,請放棄。

於是勉強做了個結論:我不知道你在哪裡,也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但是你讓人羨慕。

你在哪裡?我直接問最可靠的訊息來源。

朋友沈默不說,像銅鈴般的雙眼隱隱約約透出淡淡的愁。

3.

什麼是情書?

朋友的情書不只是情書,而是一篇散文的佳作。富含感情但不濫情,表達直接但不煽情。

什麼是我們寫的情書?用「我愛你」起頭,中間交待生活瑣事,再用「我愛你」結尾?還是用盡各種各樣的詞彙,表達內心對對方的思念與愛慕,讓感情無止盡地宣洩?

什麼是情書?我也不太清楚了,在讀完朋友的文章之後。原來,讓所愛的人讀到一篇由自己的情感與思念醞釀而成的散文,即使沒有一句「我愛你」,即使沒有一句「我想你」,也可以這麼動人。

覺得慚愧了。不是為自己寫不出這樣的文章而慚愧,而是為不曾為所愛的女子,在兩人還相愛時留下這些紀錄,而慚愧。太多的文章,都寫於事過境遷之後。

在文字的世界裡流浪多年,原以為抓住了什麼,很得意的。像貓一樣的朋友在這個時候經過,寄來一封老情書。這時,才驀然發現,原來該抓住的都沒抓住。突然間,莫名的感傷在心中氾濫。

倒了杯二十一年的蘇格蘭威士忌,攤開筆記本,我要好好寫一封情書。

夜未央,酒未乾,人已微醺。想寫的東西好多好多,正要動筆時,才發現不知道該寫給誰。情書,早已經沒有收信人了。

索性閤上筆記本,倒滿一整杯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