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門的世界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8-06-14 1:0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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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 影:The Truman Show (1998)
演員:Jim Carrey, Laura Linney, Noah Emmerich, Natascha McElhone, Ed Harris
導演:Peter Weir

以前在台灣念碩士班時,所上一位資深研究者總喜歡問演講者一個問題:請你用一句話表達你的研究裡最重要的發現。如果你要我用一句話說明 The Truman Show 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我會回答你「非常有原創性的後設小說」。

我很少在 rec.arts.movies.reviews 看到兩天之內冒出三十多篇關於同一部電影的影評,而且都是非常正面的評價。所以,我在這裡讚美的言辭就可以省略,再用一句話表達,「如果你今年只想看一部電影,The Truman Show 就是你該看的那一部」。

在我打算寫這篇心得時,我猶豫很久。如果照一般影評的寫法,把劇情大要先給交待出來了,我覺得並不是很適當的做法。因為正如我前面所說,這部電影基本上是後設的。你如果不跟著主角去思考,馬上就跳到最外層來,那麼你不算是「知道」這部電影在演什麼。思考,是這部電影的一部分。

所以,用一句話來表達看這部電影的感覺,「很多、很多的思考」。然後,我試著從觀眾的思考來寫這部電影,而不照傳統的影評來寫。我也不打算對於媒體多做些什麼評論,因為寫的人太多了。

在看下去之前,你答應我一件事:如果你去看這部電影,請忘掉我說的、忘掉報上看到的影評、忘掉電視上的預告片段。否則,你會很恨我,讓你沒辦法欣賞這部電影。

電影的片頭先介紹演員。誰演 Truman 的太太、誰演 Truman 的誰。每個人都說了一小段話,說這個節目是完全真實的。最後字幕打出「Truman Burbank 飾他自己」。Truman?不是 Jim Carrey 嗎?

你開始猜想這是戲中有戲,The Truman Show 是電影裡的電視節目。但是你不知道電影和電視節目的關係,也不知道電影的哪些部分屬於電影裡的電視節目。

故事的背景是一個四面環海的小島上的一個小鎮,Truman 展開一天的生活。你看著看著,會發現這個小鎮「怪怪的」。交通工具、辦公大樓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樣式,但人們的穿著打扮、住家內部擺設、用具、電視節目及報紙雜誌,卻是六零年代的樣子。

這樣營造出來的超現實氣氛讓你困惑。你開始猜想這到底是什麼年代的故事。你猜不出來,因為沒有足夠的線索。

你又發現,電影裡,很多畫面似乎是用隱藏式攝影機拍的。你開始猜想為什麼。除非你讀過影評或電影簡介,否則這時候你也只能覺得「怪怪的」而已。

有一天一個舞台用的照明燈具從天而降,掉在家門前。看著看著,不是只有你覺得怪,Truman 自己也覺得奇怪了。一分鐘以後,在開車上班途中,車上的新聞廣播就開始解釋這個事件。他換到別台,卻無意間聽到電視台對演員的廣播。

他漸漸發現似乎全鎮的人都知道他在講什麼、做什麼。鎮上的居民行為過份規律,日復一日,似乎只是在兜圈子,重覆做著一些事。他漸漸查覺到更多的異像。

畫面轉到一間酒吧。你剛剛看的畫面成了酒吧裡一群人圍觀的電視節目的畫面,這個節目叫 The Truman Show。

他們看的,和你看的,是同一個 The Truman Show?

Truman 發覺愈來愈多的異像,想要逃離這個小島。但他始終逃不出去。開車衝不出去,搭巴士巴士故障,訂機票也訂不到。他想過搭船,但買了船票又不敢上船,最後還是回頭。他對海有恐懼感,小時候和父親出海時,父親在風浪中不慎跌入海中溺斃。

Truman 的父親有一天出現在街角。Truman 注意到他,驚覺父親沒死。但父親隨即被人帶走。Truman 在找尋父親的過程中發現更多詭異的事情。

在屢次嘗試逃離小島未果的某天,他和父親重逢。兩人相擁。這個畫面又出現在酒吧的、老太太家裡的、全美國的、全世界的電視上。

這一年,Truman 三十歲。電視畫面播出 The Truman Show 三十年特別節目,說明節目的歷史和製作過程。原來 Truman 生活的世界是一個超大的攝影棚,有海有島,連晝夜、天氣等自然現像也是由人控制的。不用說,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包括他太太、好友、父母親,都是演員。Truman 一出生就被放進這個人造世界裡,用五千多部的隱藏式攝影機鉅細靡遺地紀錄他的生活,24 小時不間斷地播送到全世界——外面那個真實的世界。

Truman 最後克服恐懼,決定由海上逃離。他躲開了攝影機的監視,他們一直找不到他,電視節目也有史以來第一次中斷訊號。直到最後發現他在海上,駕著一艘帆船,才又恢復轉播。全世界的人都在看,都在期待他能逃離。這個節目(以及這個世界)的創造者 Christof (Ed Harris) 製造了大風大浪,希望能阻止他。但 Truman 仍然駛向外海。

小帆船最後撞上一面天空色的牆,那是攝影棚的牆壁。這是第一次他完全確定這個世界的「不真實」。他沿著牆找到出口,在出去前,Christof 叫住他,和他對話。Christof 說,我知道你的恐懼,你要知道,外面的那個世界是沒有事實的。我創造的世界才有。這時我們也看到 Christof 的感情,畢竟他看了 Truman 三十年,看著他成長。不過在劇中,Christof 也不只一次講出「Truman 是註定要發現真相的」。最後 Truman 決定離開,走出攝影棚。在離開前他沈默了很久,Christof問,你都沒話要說嗎?他想了想,對著觀眾講了句,「萬一你們再也看不到我,早安、午安、晚安。」然後離開。

電視畫面中斷,播了三十年的 The Truman Show 結束了,電影也在這時結束。

如果你期望看到搞笑的 Jim Carrey,傳統的喜劇,什麼像「鐵達尼號」的感人情節,或是動作片裡打打殺殺的情節,或是什麼溫馨的情節,那麼 The Truman Show 要讓你失望了。如果你期望看到好電影,那麼 The Truman Show 絕對不會讓你失望。Jim Carrey 的演技,的確可圈可點。整個故事也很有原創性與可看性。

唯一的缺點,是你看電影時得一直動腦筋。對於習慣「sit back, relax, and enjoy the show」的人來說,可能是個不大不小的折磨。

粉紅小玫瑰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8-06-11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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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一個小小的粉紅玫瑰花苞,住在地下的一間又小又黑的房間裡 。有一天,她一個人坐在那兒,四週非常安靜。突然間,她聽到小小 聲的「扣、扣、扣」,從門外傳來。

「是誰呀?」她說。

「是雨,我想要進去。」一個很柔的聲音說。

「不行,你不可以進來。」小玫瑰花苞說。

又過了一會兒,她又聽到小聲「扣、扣、扣」,從窗檯傳來。

「是誰呀?」她說。

和剛剛一樣的、輕柔的小聲音回答,「是雨,我想要進去。」

「不行,你不可以進來。」小玫瑰花苞說。

然後過了好久,一直很安靜。終於,有一陣沙沙聲、口哨聲從窗外傳來。

「是誰呀?」小玫瑰花苞說。

「是陽光,」一個小小柔柔但有精神的聲音說,「我想要進去。」

「不,」小粉紅玫瑰花苞說,「你不可以進來。」她又靜靜地坐下。

不久,她又從鑰匙孔聽到那個小小的、甜甜的沙沙聲和口哨聲。

「是誰呀?」她說。

「是陽光,」那個小小的、但是有精神的聲音說,「我想要進去,我想要進去!」

「不,不,」小粉紅玫瑰花苞說,「你不可以進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都靜靜地坐著。她突然聽到「扣、扣、扣」的聲音,和沙沙聲與口哨聲,上上下下,從窗檯、門外、和鑰匙孔同時傳來。

「是誰呀?」她大聲地說。

「是雨和陽光,雨和陽光,」兩個小聲音同時說,「我們想要進去!我們想要進去!我們想要進去!」

「親愛的!」小玫瑰花苞說,「如果你們兩個都在的話,我就應該讓你們進來了。」

所以她把門打開了一點點,他們從門縫進到屋裡來。雨牽著她的一隻小手,陽光牽著另一隻小手,他們跑呀,跑呀,和她一起跑,一直往上跑,跑到地面。他們說——

「把妳的頭穿過去!」

所以她把她的頭穿過去。她發現自己身在一個美麗的花園中間。這時是春天,所有其他的花兒都把他們的頭穿過來了。

她是整個花園裡最美麗的粉紅小玫瑰!

(改譯自 “The Little Pink Rose”. Bryant, S. C. (1873). Stories to Tell to Children。)

小雲兒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8-06-11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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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炎熱的夏天早晨,一朵小小的雲從海上升起,輕輕地、快樂地浮在藍天上。她是小雲兒。遠遠的下方,是土地,因為長期缺水而顯得枯黃、乾燥、沒有生氣。她可以看到那些在炎熱天氣中、在田裡工作的痛苦的人們,但她自己卻高高地浮在早晨的涼爽空氣中,自在地飄來飄去,無拘無束。

「我希望我可以幫助下面的那些可憐人。」她想。「如果我可以讓他們工作得容易一點,或是給肚子餓的人東西吃,或是給口渴的人水喝!」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小雲兒也愈長愈大,她心中的願望,幫助地上的可憐人,也愈來愈強烈。

地上愈來愈熱了。好多人在熾熱的陽光中昏倒。他們看起來就要熱死了,可是他們一定要起來繼續工作,因為他們很窮。有時候他們會站起身來,看著天上的小雲兒,好像在祈禱著,「啊!希望妳可以幫助我們!」

「我會幫助你們!我會的!」她開始慢慢地下沈,飄向地面。

但是,在往下飄時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當她還是一個小小的雲兒小娃娃時,坐在大海媽媽的大腿上,大海媽媽曾經小小聲地告訴她:如果雲太接近地面,是會死的。想到這件事,她就停住了,在空中思考、思考……。但是最後她勇敢而且驕傲地站直了身子。她說,「地上的人們啊,我一定要盡全力幫助你們!」

這樣的想法讓她突然間變得好大、好強壯、好有力量。她從沒來沒有夢想過自己可以變得這麼大。她像一個大天使站在土地上空,仰起她的頭,在田地上方、樹林上方拍動她的翅膀。她實在太偉大、太神聖了,地上的人們與動物對這個景像都感到十分震驚,花草和樹木都向她鞠躬。所有土地上的生命都覺得小雲兒對他們好好。

「是的,我會幫助你們,」小雲兒哭了。「把我帶走,我會把我的生命都獻給你們。」

當她說這些話時,從她的心中發出了神奇的亮光,雷聲也在天空中迴盪,一種難以言諭的大愛充滿了小雲兒的心。下沈、下沈,她愈來愈接近地面,終於結束了她的生命,化成一場大雨。

那場雨是小雲兒做過的最偉大的一件事,也是她的死亡。但,那也是她的榮耀。在全國各地,只要是下過雨的地方,就會出現一道美麗的彩虹伸向天空,天國裡所有最明亮的光線都為它畫上了美麗的顏色。

小雲兒死了,雨也停了。很快地,彩虹也消失了。但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後,被小雲兒救活過的人們與動物,都還是把小雲兒的祝福留在他們內心最深的角落。

(改譯自 “Cloud”. Bryant, S. C. (1873). Stories to Tell to Children。)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8-06-06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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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大早就趕著出門駛往一百多英里外的機場,深怕錯過了班機登機時間。這天,特別地冷。把暖氣開到最大,試圖在最短的時間驅出車內的寒氣。

很快出了城,駛上州際公路。把暖氣轉小,打開定速器,時速定在七十英里。是太早起床了吧,坐在前座的女子,在低沈的引擎聲與微弱暖氣風扇聲漸漸睡去。

車窗外是被雪覆蓋的田地,白茫茫的一片,一望無際,偶有幾棵枯樹矗立其間。本地攝影家 Larry Kanfer 曾有作品以此景為題材,題為「凍結在時空中(Frozen in Time)」。不曉得開了多久,不經意地望向路旁,白雪、農舍、枯樹。這是……一小時前的景像嗎?我前進了七十英里嗎?還是還在原地?

像嬰兒般熟睡中的女子,應該不會希望永遠凝結在這個時空。也許她最希望的,是不曾飛行萬里來到這個時空,不曾展開這場意外的人生旅程。也許,她不只是想回到一個月前,而是跳過那些人生中的傷害、那些生命中黑暗的回憶,回到最初的最初,一切從頭來過。

依稀記得不久前,無數個無眠的夜裡,別人眼中的精明能幹的女子,從話筒中傳來的似乎未曾止息的啜泣聲,和一段又一段傷心的回憶。

萬里外的女子,曾經以為來到地球的另一面,就可以看到黑夜之後的黎明。而今天的送行者,也曾以為女子會把陽光從地球的那一面帶過來。也許,就像地球,陽光照在這一面時,那一面就是黑夜。照在那一面時,這一面就是黑夜。

也許兩個人永遠不會有交集。

女子又將回到地球的那一面。

航空公司做了最後一次登機廣播,所有的乘客都上了飛機。我目送女子走入空橋,以為這是最後一面。

隔著候機室的落地窗,紅灰相間的747正準備離開,穿越北美洲,飛越太平洋。華氏零度的低溫讓機翼結了冰,地勤人員駕車前來噴灑除冰的溶劑。

旅人與送行者的心,依舊冰封,凍結在時空中。雖然,窗外有陽光。

2.

這個時候,從窗子看出去,應該是一塊塊紅磚鋪成的小路與路旁那一棵棵剛開始冒新芽的樹,而不應該是一片藍天與白雲。這個時候,身邊坐著的似乎應該是我的美國同事或印度同學,而不應該是一位菲律賓老太太與一個日本小男孩。這個時候,應該是在剛開始融雪的小鎮,盯著電腦螢幕與書本,而不應該是在太平洋上空三萬五千英尺的華氏零度以下低溫的高空,對著一個不知該如何開啟的餐盒發呆。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誰可以告訴我?

「你的手臂不方便,我來幫你好了。」帶著菲律賓口音的英語穿過我凌亂的思續。我把從手腕到上臂都上了石膏的左手臂移開,讓老太太幫我打開餐盒。

我看著我的左臂。不久前,乍暖還寒。傍晚,匆匆忙忙趕回住處,為了在彼岸的一天開始前撥通電話。心神不寧地衝下車,沒注意白天融的雪到晚上結了冰。滑倒在地上,摔裂了手腕。醫生說要整個手臂都要固定,以免摔裂的骨頭受牽扯。

老太太來芝加哥看完移民美國當醫生的女兒一家人,要回菲律賓去了。她說她有年冬天出門也跌了一跤,摔傷了手。她笑著說她是「歐巴桑」了,好久才復原。

她看看靠窗座位上望著窗外出神的日本男孩,小聲跟我說,他大概聽不懂英語吧。然後似乎憶起了什麼,側過身告訴我,當年日本人在菲律賓好壞好殘暴。當年,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祖父與父親在院子裡被一群日軍刺死,屍體還被掛在旗桿上……

老太太沈默了一會兒,窗外的陽光穿過她濕潤的眼角。男孩睡著了。她看了看他,說他們這一輩的日本孩子永遠不會從教科書上讀到這些事。「都過去了!」老太太在嘆息聲中說。我知道,也許仇恨會過去,消褪的永遠不會是少女時代苦痛的回憶。

不到十天的假期,飛回海的那一邊,當然有故事可說。只是,沒有可以跟老太太說的故事。這一輩的情與愛、喜與悲、思念與離愁,跟老太太的故事比起來,實在太平凡了。

天色漸暗,老太太睡得沈,顯然是很有飛行經驗,能吃能睡的。我拆開我的毯子輕輕蓋在她身上,自己卻睡不著。我還是想著同樣的問題:我為什麼會在這裡?誰可以告訴我?

3.

窗外是向後飛掠的嘉南平原,阡陌縱橫,一片翠綠。一大清早搭上這班火車,前往一個從未造訪過的客家小鎮。多年未曾搭火車,有點不太習慣,又有點新鮮。

列車在舊名「打貓」的南部小鎮短暫停靠。這是多年以前曾經待過兩年的、曾經在這裡擁有過許多故事的小鎮。我不禁向窗外的月台多看了幾眼。我期望看到什麼呢?

一條公路經過小鎮。兩側曾經是女孩的祖母小時候就開始成長的芒果樹,枝葉繁茂,形成一條綠色的隧道。那年,地方政府為了拓寬公路,計劃將路兩側的芒果樹砍除。女孩號召學生、鄉里,保護這些芒果樹。當然,一如許多環保運動的結局,經濟利益至上的地方政府仍然決定砍樹。

分別多年,昔時曾經為阿媽的芒果樹付出過、吶喊過的女孩還在嗎?她仍然像以往一樣單純嗎?她還有那份理想與執著嗎?她遇著了能夠真正和她共渡白首的男人了嗎?她快樂嗎?她還記得我嗎?

樹不在了,女孩也不知去向。我沒有答案,而列車繼續北行。母校出現在遠方的山丘上。那曾是我找到理想與愛情的母校,那曾是我用「空中之城」形容的夢幻城堡,而現在的我卻不敢直視。

火車以七十英里的時速前行,我打開我的心理學同行邱妙津的遺作「蒙馬特遺書」,讀一段人世間最苦但也最真實的愛情信仰與生命終點。真正的愛情是抽像的、是信仰的;只要信仰愛情,是同性之愛抑或異性之愛,其實沒有太大差別。

車過台中,改行海線。

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不會帶著傷飛行萬里去確定一個原本就不該存在的感覺。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會選擇不做這個承諾。

當然,是不可能回頭了。於是我守著這個承諾,把所有的傷痛都當成是對信仰的試鍊。

過了幾個月,握著筆記本的左手已然痊癒,絲毫沒有受過傷的感覺。但我還是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走到這裡;當初的送行者成了今天的訪客。

列車沿著山壁轉了個大彎。

從車窗看出去,山很綠、海很藍、天空很乾淨。我像個傳教士般,要去遠方的小鎮探望另一個家庭。

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是真正的、最後一次的造訪。

二十五歲那年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8-06-03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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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歲那年》詞:李宗盛。曲:黃韻玲。原唱:陳淑樺。

第一次聽這首歌時,應該還不到二十歲。黃韻玲的曲非常棒,陳淑樺也把這首歌唱得非常「遙遠」。然而對於歌詞所要描繪的意境,卻不是十分清楚。直到——很弔詭地——二十五歲那年,離開了東亞的華語系島國,來到北美洲之後的某個夜裡。

夢中,感覺自己是在海那邊的家裡,躺在熟悉的臥室裡自己的床上。我驚醒,全身汗濕。我看著小得不能再小的宿舍房間、滿桌子的英文文件、窗外的大停車場。這不是海那邊的家。時值仲夏,溫度很高,但一陣寒意在房裡迴盪。不由自主地憶起《二十五歲那年》的第一句口白:

「我在半夜醒來,有點冷,有點陌生,這裡一定離家很遠。」

往後的很多年,這樣的夢不斷重覆。搬了幾次家,卻不斷夢到同一個地方,在同樣的陌生與恐懼中醒來。不同的是,到了後來,陌生的不再是夢醒後的家,而是夢中的、海那邊的家。

「四月三日,我從光復南路來到紐約的運河街。那一年,我二十五歲。有的是自以為是的執著,和後來才發現要命的天真。離家萬里,我盼望美夢成真。起初我總在半夜醒來,以為應該是早晨或是黃昏。等我看見了中國城的霓虹燈,才瞭解自己將在這裡消磨青春。」

那一年,同樣也是二十五歲。同樣有著自以為是的執著,和後來才發現要命的天真。相信自己只要盡力付出、只要堅持信念,就不會失落,就不會失去。

八年前的一部電影,羅卓瑤導演的《愛在他鄉的季節》中的一個畫面。張曼玉背著撿來的床墊,騎著一部破腳踏車,回到她那破舊的公寓。當初歷經千辛萬苦離開中國時,她絕對沒有想到這是最後她在美國會過的生活,也絕對不會想到在他鄉的遭遇(被強暴、遇人仳離……)。二十歲那年看這部電影覺得煽情,二十五歲以後來到北美,看到聽到一些故事,卻開始覺得電影裡許多情節,其實寫實得不能再寫實了。

「別問我有沒有嫁給那個男人,別問我美夢是否成真。也許看不見我內心的傷痕,你一定發現我臉上失去的青春。我始終沒有弄清楚,我是如何愛上那個男人。他溫潤的唇給我熱情的吻,他也批評我的自尊。」

陌生的國度,陌生的人群。遠渡重洋來尋夢的男男女女,不得不改變他們的性格與面貌,以適應這樣的環境,讓自己存活下來。他們當然是空虛的、寂寞的。於是,空虛與寂寞將一對對扭曲變貌的男女結合在一起,投入一片隨時可能讓他們溺斃的大海中。男男女女,用扭曲變貌的方式求生存,也用扭曲變貌的方式互動。於是,男男女女在還弄不清楚為何愛上對方時,兩人已經在一起了。而在一起以後,也始終看不清楚這究竟是不是愛情。

「雖然他告訴我,先找工作才和我結婚,然而那一年的冬天卻特別的冷,我們花掉了最後的七塊兩毛五分。」

男人找不到工作,用光了所有的積蓄。兩人逐漸消失在冰冷的海水中……

學校裡比較不容易見到這樣的結局。很多從我的國家來的學生,在環境造成的巨大空虛與孤獨下,很自然地在一起、結婚、生子。經濟對他們來說不是問題,許多人的父母還幫忙買房子。悲劇,多半是在學校以外的現實世界發生的。

然而不管結局是喜是悲,不管是學校是社會,有一點我總弄不明白:在這樣的不典型的時空裡的「在一起」,是真實的愛情嗎?還是只是一種在這樣的情境中才出現的幻象?回到他們所熟悉的環境、回復以往的性格以後,這樣的「愛情」還剩下多少?我真的不知道。

電影當然還是有煽情的一面。電影裡,梁家輝在和妻子張曼玉失去聯絡後,輾轉從中國偷渡來美,萬里尋妻。他找到她時,她已經精神錯亂了。電影的最後一幕,在公園裡,他看到她,前去認她。她卻把他當成壞人,一陣慌亂中拿刀子刺死了他。他身上的全家福照片掉在血泊中。她看著照片,似乎還有一些回憶,但已和現實連接不起來了……

後來再也沒有看過這部電影,身在異鄉,看這樣的電影實在苦啊。

戀人分隔兩地,似乎總是悲劇。有很長一段時間,因為那份執著與天真,總覺得這樣的悲劇是電影的情節、別人的故事。直到終於有一天,發現自己精疲力竭,奄奄一息攤在太平洋的這頭,成為悲劇的主角,再也聽不見看不到海對岸的她。

二十五歲那年從 747 機艙鳥瞰逐漸被雲層覆蓋的小島。還來不及回憶這幾年發生了哪些事,不知不覺間已近而立。

說回憶其實也沒什麼好回憶的,今天的生活跟昨天一樣,昨天跟前天一樣,這個月跟上個月一樣,今年跟四年前一樣。一樣過著平凡的生活,但,我明白,是有些改變了。經歷過長期分離的壓力、越洋思念的焦慮、挑戰時空的勇氣、耽心失去的恐慌、與最後真正失去曾經以為的永恆的絕望;風停雨歇,我再度回復平靜。這平靜並不平凡,因為如果沒有平安渡過這場四年風雨,就沒有機會經驗這樣的寧靜。

慶幸自己終究還是會回到太平洋的彼岸,不用永遠地活在這篇故事中。幾年以後離開北美,二十五歲那年開始的故事,不管是喜是悲是無奈,都會結束。也許我不會再夢到遙遠的家,也許不用再和戀人分離,也許我不會再天真。但,我確信我還會保有我的執著,勇敢樂觀地活下去。也許執著會不斷地像這幾年一樣,帶來失望與落空。但沒有執著,就沒有希望。沒有希望,就等於沉淪。沉淪,不是我要的人生。

Hardee’s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8-04-12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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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 Hardee’s買一個烤牛肉堡,一杯熱咖啡。沒時間做飯又不知道該吃什麼時,這常常是我的一餐。

平常都是午餐時來這家店,今天晚上來,感覺很不一樣。人很少,好像要關門了。問了店員才知道十點才關門,只是這時本來人就很少。

我在店裡不專心地吃著,滿腦子想的儘是些實驗數據。抬頭看看對街,是一家汽車旅館。我突然憶起了四年前,初到這個城的時候,就是先住進了這家旅館,也來對街的 Hardee’s 點過一樣的東西。我望著那間旅館,有點不敢相信在這個城已經待了四年。

我又憶起了四年半年前,曾經從民雄開半個鐘頭的車到嘉義民族路與文化路口的 Hardee’s(現已結束營業),也是點一樣的東西。印象中是研究上遇到了些挫折,心情很糟,帶著她一起到嘉義的。

我離開汽車旅館,搬進學校宿舍後不久,她從海的那邊寫信來。信裡附了一張發票,發票上面還用鉛筆寫了一堆小小字。她問我記不記得那次心情不好跑到嘉義的 Hardee’s 去?那次的發票中獎了喔!可是一直沒有時間去領,就寄給我做紀念了。

就這樣過了一年半,敵不過太平洋的力量,終於在兩年前的三月結束了一段三年半的感情。往後的日子不好過,不知怎麼過的,竟也又過了兩年。兩年間又敗給太平洋一次,不過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一樣的大街一樣的旅館一樣的速食店一樣的牛肉堡一樣的熱咖啡。但有很多人事物,是再也找不回來的了,只能這樣寫寫東西來弔祭一番。

道路駕駛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7-11-22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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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難得有一個不下雪的晴朗午後,把車帶到保養廠做例行保養,調整車子的狀況,以適應往後幾個月的寒冬。另外,也請保養廠做了一套三十項的安全檢查,為下週的長途旅行做準備。

四天的感恩節假期即將到來。把學校的事情安排了一下,再空出兩天來,於是就有了六天的假。六天假要去哪,老實說我也沒主意。能確定的,就是一定得離開這個地方。打算往東岸開,沿路拜訪朋友。在一望無際的玉米田中間的小鎮過感恩節,還沒來得及感恩,恐怕病就悶出來了。

獨自一人,六天的流浪,在北美。一點點的興奮和期待。

估算了一下,六天一百四十四個小時,大約有三分之一在路上,三分之一在睡覺,剩下三分之一才是拜訪朋友。朋友說,你瘋了;你這是去開車,不是去渡假。

誰規定渡假一定要「玩」呢?渡假應該是一種心靈的暫時解放。窩在家中好好寫幾篇文章,讀幾本好書,也是渡假;平常很難有這麼大塊的完整的時間可以利用的。只是,這個小鎮真的太悶了,缺乏變化,待久了人會變得比較遲鈍。難得有長假,還是離開一下比較好。

離開,就是解放,就算是渡假了。離開的形式,前往什麼地方,去做什麼,都不重要的。計劃得太完整,反而又把自己從另一種束縛丟進另一種束縛之中。一切都在預期之中,又有什麼新鮮感呢?記得以前逛夜市喜歡打彈珠,大大的珠子往下滾,每踫到一個釘子就有可能往左或往右。你完全不能預期彈珠往哪滾,彈珠每踫一次釘子都帶給你刺激新鮮感。喜歡像彈珠一樣地旅行,到了一點以後才決定下一個目的地。

2.

很多年以前,西太平洋華語系島國的總統在一次記者會上,談到他所屬的政黨脫不了責任的、半個世紀前的一次造成許多冤魂的動亂時說:「……事件已經過去四十年了,為什麼現在在談的都是四十歲以下的人呢?要向前看,不要向後看,把心中的黑影子拿掉。」

為什麼都是四十歲以下的人在談呢?有位漫畫家挖苦這位總統:「因為當年冤死的人,都投胎回來了。」我不想挖苦這位總統,可是為什麼「向前看,不要向後看」呢?「前」是未來,「後」是過去嗎?可是在華語裡,「前」多半用來說過去的時間(以前、前天、前塵往事……),「後」才是用來說未來的時間(以後、後天、後事……)。這位總統到底想叫他的人民看哪裡呢?

在路上走著,前方是還沒走過的路,後方是已經走過的。似乎用「前」來說未來,用「後」來說過去比較自然。可是華語剛好相反。語言的設計反映一個文化的價值觀,難道不是因為傳統中國文化崇古尊老,人們總是「面向古代」,才有這樣的語言設計?新儒學大師梁漱溟公在《中國文化要義》書中說,中國文明之長期停滯不前,主因是文明早熟。應該是這樣的了,傳統華人總是面向過去。

直到受西方語言中「前」是「未來」概念的影響,華人慢慢轉過身來面向未來,以華人為主體的國家才開始有比較多的進步。香港、台灣、新加坡,都是很好的例子。所以,我們相信喝過洋墨水的總統,是要他的同胞面向未來,不要面向過去。

你也在自己的路上。你面向未來的時候多呢?還是面向過去的時候多呢?什麼時候應該向前看?什麼時候應該向後看?

3.

更多年以前,島國的第一大反對黨成立後不久,該黨某個以島國舊稱(其實是該黨前身以某雜誌社為核心的政團名稱,雜誌名稱即為島國舊稱)命名的主要派系的代表成員曾出版一本名為「到執政之路」的書。書中闡述「地方包圍中央」的理論與實際。彼時,中央民代還沒有全面改選,就算增額民代全給該黨選上了,也不可能比萬年民代多。所以這個策略可說是一個考量現實之後的溫和的體制內改革路線。萬年民代早已退職,事實上這些年來該黨進攻中央的火力可能還大於地方。

所以,「路」當然可以是實體存在的(我即將開上的州際公路)。在我們的語言中,它也被用來做為一種比喻,比喻我們所經歷過的(「在人生的路上」),或是比喻未來的目標與現在的狀態之間的連結(「到執政之路」)。

抽像的路比具體的路難走。從反對黨的中央黨部到台北市政府可能只要十幾分鐘車程,但到市府執政之路,卻走了十多年。下個星期,我要把車開上州際公路,十六小時後也許會經過島國總統的母校。但幾年前島國總統回母校,卻不是這麼容易。不是路程太遠、不是路面不良、不是交通工具有問題。所有的困難,都在政治的層面。

每個人的一生都在路上,各種各樣的。有的時候到得了目的地,有的時候到不了;有的時候瞻前,有的時候顧後;有的時候路很平坦,有的時候岐嶇難行;有的時候豔陽高照,有的時候狂風暴雪;有的時候很清楚自己在哪條路上,有的時候迷失方向。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無論如何,我們總在路上。雖然,為什麼會上某一條路不見得總是出於自己的選擇。雖然,我們永遠不敢確定一定能夠平安到達目的地。

4.

對現代人來說,路與車是分不開的。

這次旅行將有四十八小時以上在路上開車。從某個角度來說,這是件很累人的事。但幾乎所有的休閒活動也都累人。你能從中得到樂趣,就不覺得累。得不到樂趣,就覺得特別累。

開車和其他的活動一樣,有危險性。開車也許是這世界上最危險的活動;你花在汽車的保險費,比花在別的保險都多。每年車禍死亡的人數,比被謀殺、自殺的人數都多。

那為什麼還喜歡開車?搭飛機,我們對於從出發地轉換到目的地之間的過程完全無法控制,只能坐著等待。開車,我們卻可以看到自己由初始狀態一點一點地改變,最後到達目的地。這些改變,都是自己控制的。如果說路是人生的比喻,那麼開車會是我們比較期望的人生:自己能夠預定目標,預測與控制方向與速度,一點一點執行並完成前往目標的計劃。對我來說,這是開車最大的吸引力。

要享受這樣的感覺,不能在太複雜的交通狀況開車。交通狀況複雜如西太平洋的華語系島國者,全部的認知資源都用在開車這單一活動上了,根本不可能有機會與多餘資源,在開車的過程中,去領會這些深層的意義。

話雖如此,在島國開車還是有樂趣。保持距離(不可能的任務);注意會從任何方向出現的摩托車、腳踏車、老先生老太太、野貓野狗;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平安通過沒有 stop sign 不知道誰該讓誰的十字路口、在沒有左轉號誌的路口正確估計對向直行車的速度,搶在他們之前轉過路口……。在島國開車的最大樂趣,來自於為了確保自身安全所需要做的各種各樣的即時思考活動。

5.

有一條路,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至少會走過一次。這條路跟別的路不一樣;走在這條路上,我們特別容易違反島國總統法則,轉過身去向後看。很多時候,甚至會想往回走。這是很奇異的事情。過去有甜美的回憶,所以我們頻頻回首;過去有痛苦的回憶,我們還是不住回頭。

這是感情的路。

這條路常常沒有明確的起點,往往不知不覺,你已經在路上了。很不幸的是,你一生中多半只有一條感情的路會一直走下去,其他的,要嘛就是走不動了、要嘛就是意外衝出路面,要嘛就是道路封閉,要嘛就是真的走到了終點。總之你遭遇不幸的機會多得是。

開車在這條路上的感覺,差不多是這個樣子:你開在結冰的路面,然後車子的油表壞了,煞車不靈光,動力方向盤機油漏光了,水箱漏水,頭燈也壞了。你只能盡力控制,慢慢開,然後禱告不要出太嚴重的意外。可想而知,在美國開車的哲學思考,在島國的駕駛樂趣,在這條路上都是沒有的。在這裡,有太多的事情是你不能控制的。即使你車況很好,開在結冰的路面,和這個爛車的例子比起來,也好不到哪去。

你如果想要一個人開,可以上別的路。開車在這條路上,需要兩個人。你是知道的,不然就不會來了。可是沮喪的你又發現,你常常失去你的乘客。有時是意外,有時則是乘客不願再搭你的車。當然很多時候是你的乘客失去你;也許是意外,也許是你把乘客丟在路邊。

怎麼說呢?感情這條路,是最變幻莫測的一條路。從行車的角度來說,也是最不安全的一條路。人們總是高估了自己的控制能力,低估了這路的危險性。勇敢上路後,幸運者早早看到第一個出口就溜出來,停車下客,揮手道別;倒霉者車毀人傷,人分離、心碎裂。

6.

年輕的時候,滿懷理想,總以為細心、盡心,一切就都在掌握之中,就好像開車十年一路平安的優良紀錄一樣。直到在這條最危險的路上出了幾次意外,才知道,人永遠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做好準備,檢查好車況,防衛性地駕駛(defensive driving); 然後,就是盡人事聽天命了。僅管有過意外,我永遠不會害怕再上這條路,只要有機會,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開進去。

在其他的路上,一樣的原則也是適用的。勇敢前行,有可能會出意外,也有可能順利到達目的地;如果停在原地不動,就永遠到不了目的地。所以,向前看,向前走。

人生的道路上,不可知的成份太多了。但是,就是不可知,人生才有意義。如果從現在到老死會發生在你身上的所有事情,你都知道了,那還活著幹嘛呢?人生就像一個彈珠檯,不管彈珠滾到哪裡,永遠都有路可以走。將抵達哪一個終點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我們只要把眼前看得到的、控制得了的部分處理好就可以了。剩下的,只有安之於數。

開車的時候,我們還是需要看後面,但不是轉過身去,也不是停下來。我們在不斷前進的過程中,利用很短的時間透過後視鏡掃瞄後面的狀況。頂多在變換車道時轉過頭去看,但花費的時間也是很有限的。我們從不為了查看後方的狀況停下車來。向後看並不影響你的前進;向前看的時間,也遠比向後看的時間多。在現實的生活中,向前看與向後看的時間分配,又何嘗不該如此。

即將在假期中進入一個規模比較小的彈珠檯,體驗虛擬真實的的人生。目前幾個過夜的點都沒完全安排好,不過我已經準備拿起長長的壓克力板,把彈珠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