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檳夜未眠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7-10-14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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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又 一個不眠的夜。

家庭社區的夜特別寧靜,靜到幾英里外的救護車警笛聲都聽得見。寧靜是當然的,孩子們不熬夜。這兒住的都是學校有家眷的教職員生,想必都把孩子管得好好的。

夜晚的寧靜和白天的喧鬧,對比特別鮮明。這兒的孩子好命,下午三四點就放學,放了學就在家門口玩耍。調皮一點的,還來按按你的門鈴,然後躲到一邊去看你會不會出來開門。

海那邊的家,現在是白天吧。海那邊的家在城裡,夜晚是不會這樣寧靜的。一直到天亮,都會有青少年騎摩托車的轟轟聲從耳邊穿過。海那邊的家裡有精得跟人一樣的奶油波斯,如果你不睡,她會不甘寂寞地在門口盯著你看。海那邊的家裡有電視,有看不完的頻道。海那邊的家在海邊,開車幾分鐘就可以到海邊陪海潮一起唱歌。

海這邊的家在鄉下,沒有騎車狂飆的青少年,家裡沒有奶油波斯,也沒有電視。深夜裡,把音響關掉,海這邊的家,就是絕對的寧靜。唯一劃破寧靜的,除了遠方偶而傳來的警笛,就是家裡發出低沈響聲的暖氣機。海這邊的家在北美大陸的內陸,開車幾個小時還是一望無際的玉米田;玉米田是不唱歌的。

海那邊的家……海這邊的家……。來到海的這一邊三年多了,午夜夢迴時,還是常常以為自己是在海那邊的家。常常會驚醒,起來環顧四方,確認自己身在何處。然而確認後的失落感,卻往往讓自己難以再入眠。

夜裡輾轉難眠,披了件外衣走出臥室。倒了一杯從海那邊的家帶來的陳年高梁,開盞小小的燈,坐在親手佈置的起居室裡享受這樣的寧靜。

2.

有人習慣把寧靜和孤獨聯想在一起。那麼,這是享受寧靜還是品味孤獨?孤獨可以享受嗎?

清晨七時,初夏的西太平洋小島天剛破曉,開著冷氣的國光號在依山傍海的公路上往南行駛,目的地是小島南方一個叫恆春的小鎮。小鎮真的四季如春,就算十一月來,一件薄襯衫就足夠。

車行兩個鐘頭來到小鎮。下了車,改搭前往這個叫做墾丁的國家公園的本地客運。本地的客運是淘汰下來的舊中興號,座位窄了些。有冷氣,還算舒適。在酷暑來到熱帶氣候的恆春,沒冷氣還真不行。

墾丁的陽光與海,像母親一樣緊緊擁抱著來訪的遊客。即使是再孤獨的心靈,來到此地,都會有一種歸屬感與安全感。背著背包,在海岸公路上走著,展開一天的徒步之旅。讓陽光灑在臉上,聽大海吟詩。享受墾丁的溫暖,也享受孤獨。只有來到這裡,你才會發現,孤獨,也是可以享受的。

中午時分來到鵝鑾鼻。在聯勤鵝鑾鼻中心用了個簡餐,走上鵝佳公路,續往北行。這段公路地勢較高,海在遠遠的下面,山在遠遠的前方。路過的電子琴花車在旁邊停下,車上的女子親切地問要不要搭便車。謝謝,我就是來走路的。

來到滿州鄉是一個多小時以後。在一家路旁的小店買了運動飲料,坐下來休息。少年仔你從墾丁走過來喔!那一定很累了。來!再請你一罐!

終點是港口村,這裡有條小溪出海,叫港口溪。跨過小溪的橋,叫港口橋。港口溪的出海口很漂亮,捷安特就在這兒拍過廣告,也在鵝佳公路的南段拍過廣告。和港口村賣港口茶的店家問了客運時刻表,沏了壺茶,等到了一班返回恆春的客運。

3.

香檳的夜寧靜依舊,不眠依舊。離最後一次的墾丁徒步之旅,已過了五六年。不需要墾丁了?還是不再孤獨了?

搬到這兒有個很滑稽的理由:喜歡熱鬧。這是個很大的家庭社區,人多小孩多,很熱鬧。我喜歡熱鬧,這樣感覺比較不寂寞。先前住的公寓,大則大矣,然而住戶老死不相往來。

還好,這個社區雖是家庭社區,但允許單身的研究生住進來。僅管如此,大家的刻板印象還是要結了婚才能住進來。通知朋友們新地址,得到的回音最多的不是「我要來看你」,而是「你結婚啦」。

結婚?

依稀記得,多年以前,也是這樣的夜。開了一瓶也是這樣的陳年高梁,在掛上和海那邊的女子的最後一通電話以後。

不知道海那邊的女子如今是不是也有一個自己的家,還是跟另一個男子共組一個家;不知道海那邊的女子是不是不再寂寞;不知道海那邊的女子是不是找到了真正的幸福……。很多年以後,在這樣的夜,在海的這一邊,再憶起海那邊的女子。多年不見,女子在腦海中的形象已模糊。但心中對女子的牽掛,卻遠比人影清晰。

不是沒有想過每天回到家能夠看到心愛的女子在門口相迎;不是沒有想過寫在文章裡的一些感動,能夠在家裡與身邊的那個女子分享……不是沒有想過能夠就此不再孤獨。

所以,還是孤獨的了。海那邊的女子因為分離的寂寞離去。而離開了海那邊的墾丁的我,就好像脫離了母親的懷抱,必須學會讓自己成熟,真正自己一個人去接受並享受孤獨。

4.

昨夜依舊寧靜,但早已不是當年流淚的夜;今晨陽光依然溫暖,但也早已不是當年化解孤獨的墾丁陽光。經過了這些年,許多事都改變了,在不知不覺中。

玻璃杯裡的酒已乾。

海這邊的夜結束了,但海的那邊,夜晚才剛剛來臨。在海的那一邊,家裡的奶油波斯應該吃飽飯了,飆車的青少年應該已經騎車出門了,五花八門的電視節目,正逐漸開展。

我,在海的這一邊。

破曉時分,陽光從百葉窗的隙縫中穿了進來。

又一個不眠的夜,在香檳。

賣霜淇淋的小女孩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7-10-06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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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淇淋是小女孩從小最愛吃的東西。

那一年的夏天特別熱,熱到柏油路面都軟糊糊的,熱到大家都關在家裡吹冷氣,沒有人要出門。照例,電視新聞每天都要報告,今天的尖峰用電量又破紀錄了。

這樣的酷暑,是沒有人會在街上待太久的。只有這個小女孩站在火車站前,守著一台霜淇淋機。小女孩自幼孤苦無依,因為沒錢,書讀得也不多,很小的年紀就出來打工賺錢。小女孩好不容易找到這份賣霜淇淋的工作,賺一點錢以養活自己。賣自己最愛吃的東西也不錯,偶而還可偷吃一點。不然,平常是買不起的。原本以為今年夏天熱,應該很好賣。沒想到熱過頭了,竟沒人上街。

街上很熱,熱到小女孩受不了了,有點暈眩,快中暑了。反正霜淇淋賣不完也是要丟掉,不如自己吃吧。小女孩就裝了一個吃了起來。

好涼喔!小女孩好久沒有享受到這樣的涼意了。小女孩租的房子都是很便宜的破舊公寓,比外勞住的那種有冷氣有電視有卡拉OK的工寮還差多了。不要說冷氣,連電扇都買不起。她愛吃霜淇淋,可是平常外面賣的,她也買不起。還好找到一份賣霜淇淋機的工作,平常才有機會吃一點當天賣不完的。

她再吃一個,再吃一個,再吃一個……還是擋不住酷暑,小女孩還是暈眩。

不知吃了多少,小女孩覺得有點撐。大概吃了很多了吧?可是她還想吃,因為好熱好熱。快吃完了吧?她打開蓋子看看,大概還剩三個。只剩三個唷?那我要省著點吃。

小女孩忍著不吃。她愈來愈累,愈來愈熱,覺得自己隨時會倒下去。她想起來了,原來不是快中暑。她最近沒錢,已經好多天沒吃飯了。她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

她好累好累,想著自己的坎坷身世,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她覺得她的意識愈來愈模糊,快看不清眼前的景物,也快弄不清自己在想些什麼了。

霜淇淋……還有三個。小女孩勉強撐起身子,想要在倒下去前吃完。

她吃了一個。吃的時候她看到體重 48 公斤的自己。在現在這個社會,大部分的女孩子都想減肥,而瘦弱的不到 40 公斤的小女孩卻始終希望自己有機會吃得營養一點,吃胖一點。她看到自己有 48 公斤了,終於不再哭了。

她再吃了一個。她看到 48 公斤的自己穿著一件牛仔布料的背帶褲。那是她每天來賣霜淇淋時經過的一家牛仔褲專賣店門口陳列的。可是那件吊帶褲好貴好貴,她知道以她賣霜淇淋的微薄收入,要存好多年才買得起。現在自己竟然穿著那件吊帶褲,小女孩開心地笑了。

最後一個了。小女孩用最後一口氣吞了下去。自幼生長在孤兒院,從來不知親生父母是誰的她,終於回到家了。有親愛的爸爸媽媽和她相伴。她跑到自己的房間,看到一台好大好大的霜淇淋機。以後,她每天都可以吃霜淇淋了。小女孩衝上前去抱著霜淇淋機,笑得好開心。

在火車站前,小女孩帶著微笑,抱著霜淇淋機,死了。

我病得很重了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7-09-28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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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長,我病得很重了。可不可以請你帶我去急診?

三更半夜接到請我當救護車駕駛員的電話也不是第一次。有流鼻血的、有眼睛痛的、有斷手斷腳的(啊,太誇張了,是腳趾頭受傷),反正都是好朋友,而且真的很緊急,我都義不容辭地幫忙。

不過這次不一樣。我跟這人實在沒啥交情,只不過住同一棟宿舍,在餐廳吃飯見過幾回,不知她為何找我。基於我那要命的好心腸,我問:

「是很緊急的事嗎?」

「我想是。」

「什麼問題呢?」

「這個,那個,反正我要去急診。」

「這是什麼話嘛。我問妳,妳如果今天不去急診,會死掉嗎?」問得不過份吧,沒有緊急的問題為什麼要去急診。

「好吧。那明天可不可以請你帶我去學校健康中心。」

「呃……好吧。」大忙不幫,小忙也不幫好像有點不好意思。

第二天一早,我還在跟夢中的美眉纏綿,她的電話就來了。我的天啊才七點多耶!

好吧,就帶她去健康中心。

受理的小姐說,沒預約不能看醫生。

「妳告訴我妳覺得哪裡不舒服,我幫妳排個醫生。」

這學妹支支吾吾不說。過了許久,見她掏出張紙條,上書洋文「婦科」。她那那字跟受理預約的小姐朗讀了一遍。

哇哩!妳要看婦科也找個女生帶妳來嘛!找個不熟的男生帶,妳不會不好意思,我會耶!

「喔!妳要看婦科。可以簡單描述一下妳的症狀嗎?」

「呃……呃……」

我的寶貴時間就在這呃呃中被她浪費掉,因為她呃了很久。我打斷她們,問:

「我知道她沒有預約。但,可以請一位護士先和她談談嗎?」

「當然可以。」

當天值班護士剛好是個男的。他要她填了表,帶她去問診。

數十分鐘後。

「先生你可不可以進來一下。」

真是尷尬。好吧!

「先生,她的英文程度不好,我始終無法瞭解她的問題在哪裡。而,你知道,我是個男的。做檢查也有些不方便。我們需要你來翻譯。」

原來你們談了幾十分鐘,什麼都沒搞清楚啊!小姐我會被妳氣死。

「好吧妳告我妳有什麼毛病。」

「我……我……我那個過了兩三天沒來了。」

我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這就是妳所謂的「病得很重」?哪個女孩子一輩子月經都準時來的?

「這位小姐月經遲到了。」我轉述給那位護士。

「你是不是她男朋友?你們最近有沒有……」

哇~~這樣問人家。

「不是不是!」我猛搖頭,狠狠地瞪了那學妹一眼。

「喔,不是喔?那麼……她是不是剛來?我看她的語文程度不太好,在適應上必定有壓力。當有壓力時,月經週期是會受到影響的。請告訴她,這是正常的。」

大學四年的臨床心理學訓練是學假的嗎?他講的我也知道啊。學妹妳昨天早一點把問題跟我說,就不用這樣浪費我們三個人的時間了嘛!

無論如何,我把護士的話轉述給她。

「可是我覺得很快樂啊沒有壓力……」

我的天啊!妳走到哪跟人溝通都有困難了,怎可能沒壓力。我看妳應該看精神科。

「可是,我有一個阿姨,她說這樣會不孕……」

我又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這時我見她在口袋裡掏掏掏,我知道她又要變出一張上書洋文「不孕」兩字的紙條。

在紙條出現前,在她把她的臉還有我的臉甚至台胞甚至亞洲學生的臉丟光前,我趕緊幫她跟護士道謝,說她都瞭解了。然後趕快催她離開。

在回程的路上,她反覆地說著:「可是,我有一個阿姨,她說這樣會不孕……」

我突然覺得五分鐘的車程,像五年一樣長。

「學長,我病得很重了。」

「對,妳病得很重,一點都沒錯。」

我依稀記得,這是快到宿舍時的最後一段對話。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第三者的故事(未完,不續)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7-09-26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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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朋友要我跟他說一個第三者的故事。我的朋友寫小說,作為一個讀者 我總有不少意見。上個月跟他說我要寫一篇評論他的一篇近作的文章 給他。朋友昨天見了我,問我那篇評論呢?我說,還沒寫。朋友說, 沒關係,妳可以說個故事代替。不如就說個第三者的故事吧,我自己沒寫過的題材;妳要嘛就寫悲情一點,要嘛就寫超現實一點。

好啊,說故事比較有趣,反正手邊就有一個。可後來我就有點後悔了,因為我不曉得這算不算第三者的故事。而且,悲情是我朋友的專長,不是我的。而超現實,我又怎麼超得過成英姝呢?

既然答應了人家,只有硬著頭皮寫。

《二》

跟你說喔,我最近認識一個男孩子,常常跟他約會。他很風趣、活潑,很多興趣跟我一樣,又跟我同行。所以,我們很合得來,好像總有聊不完的話題。在一起的時候聊,講電話聊,寫信也聊。跟這個人在一起,好像好好相處喔,都沒有壓力。我想這個人應該就是那個可以跟我過一輩子的人吧!

我男朋友今年秋天念完博士班,當兵去了。他是個很好的人,對我十分照顧。我們交往一年多,他沒有對我發過脾氣。我脾氣不好,鬧情緒時總要把他罵得體無完膚,而他從來沒動怒過。他自我解嘲說自己是衛生棉,我要如何發洩他都可以吸收。平常,他也是能讓就讓。他對我真的很包容,真的很疼愛。

那我為什麼要跟那個男孩子約會呢?女孩子嘛,男朋友不在,總是想有人陪在身邊。這不可以怪我的。再說,我男朋友就像一般念理工的博士生,聰明有餘,靈活不足。有深度,沒廣度。他可以把各種記憶性金屬的材質與特性講解的一清二楚,卻對用這些東西做的女性的內衣一無所知。讀書人總是保守木訥些,而我又是個活潑愛交際的女孩子。這樣子的兩個人實在是差很多。

所以,會愛上他又不是我的錯。

《三》

故事到這裡卡住了,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發展。我男朋友的建議是,不要發展了。他講的時後聽起來很傷心的樣子,我也不曉得為什麼。讓我去交往看看嘛,這種情形多半不會維持很久的。你看有多少例子,是太太有外遇,後來又回先生身邊的。我又沒有說我不愛他了,他幹嘛那麼難過。

我又問那個男人,故事該怎麼寫。男人說:來我身邊跟我一起。男人也很耽心,怕我離開他,選擇原來的男朋友。我跟你說了我比較喜歡你呀!你幹嘛那麼緊張。

男朋友的電話、男人的電話、男朋友的電話、男人的電話……好煩喔!你們暫時不要打來啦!讓我靜一下!為什麼不可以讓我好好寫一個第三者的故事。我不跟那個男人交往,怎麼知道他是不是真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好,怎麼敢放棄現在的男朋友。

《四》

男朋友說,他是保國衛民的軍人,他要打共匪,不要打第三者。他要保衛中華民國,不要保衛變心的女友。這場戰爭他不打。共匪怎麼跟男人相提並論,國家怎跟女友相提並論,你當兵當昏頭啦?我笑得差點噴飯。你這麼沒自信啊,不跟他競爭?

男朋友不幫我想故事就算了。你們知道嗎?他還要我儘快作決定。決定什麼?我問。放棄他或放棄我,他說。天啊!放棄一個我就沒故事寫了。再說,有兩個人愛,多好呀!

我那死腦筋的男朋友顯然不同意我的想法。他說我算給妳看,不管妳最後選擇誰,妳都有人愛,妳不會輸嘛!我呢,我要嘛贏了也是傷痕纍纍,要嘛就是全輸光。誰要打這場仗,誰要賭。我不值得你為我打這場仗啊?我不死心地問。不值得,從妳告訴我妳不願放棄那人的那一刻起,就不值得了。

《五》

男人緊張地來問我最後的決定。故事結束了,我說。

誰的故事?我和妳的?妳和他的?

你忘了,還有一篇:我們三個人的。

那,是哪幾篇結束了?

除了我和你的。

《六》

所以,寫到男朋友都換掉了,我還是沒寫完。故事的結局是,我跟那個原來的準第三者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而我原來的男友則仍然在盡他保國衛民的義務。

這個故事一點也不悲情,也不超現實。我以後一定要再寫一篇更精彩的。

超級烏龍尷尬事件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7-09-22 7: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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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 PM 9/23 CALL#08
XXX-YYY-ZZZZ
LIN YICHUN

幾天前我不在家時有通電話進來,我的 caller id 紀錄的是上面這些。(抱歉,實際號碼無法在此列出。名字也是假名。)

林怡君?是小君嗎?我認得的林怡君,又在美國的,就是小君了。於是我就撥了通電話回去,沒人接。過幾天我就忘了這回事。剛剛在清掉一些 caller id 上的紀錄,又看到這通電話。算算時間那邊十二點多,應該還沒睡。我就再撥了通電話過去。

「Hello?」是個聲音低低的女生接的。
「請問是怡君嗎?」
「是。請問你是?」
「我是蔡志浩。」
「蔡志浩?我好像不認識你耶!」
「啊……這……」
「我在哪裡認識你的嗎?」
「在網路上啊!」
「網路?Internet?我是有電腦,但還沒接上網路。」
「啊……這……」
「你確定你認識我嗎?」
「對啊!」
「那我真的沒印象耶!你從哪打來的啊?」
「伊利諾啊!」
「伊利諾?不知道耶。」
「啊……這……真是尷尬。讓我想想喔……好,妳是林怡君嗎?」
「對啊!我叫林怡君。」
「啊……這……妳家住台南嗎?」
「家?我住紐澤西啊!」
「紐澤西?哎呀我大概弄錯了。我認識的那個林怡君在費城。妳們同名同姓,從區碼我又看不出妳在哪,所以……真是抱歉。好丟臉喔!」
「你的朋友也叫林怡君啊?真巧。可是,你怎麼有我的電話呢?」
「不是妳打給我的嗎?」
「我打給你?什麼時候?」
「Caller id 上顯示的是某日某時某分某某某,號碼某號。」
「咦?」
「咦?」
「我想起來了。我這支電話幾天前才接好,可能在我開始用這條線前有人用我的電話打給你。」
「喔!那原來是我搞錯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沒有關係啦。」
「對了說到紐澤西,我在那兒有個朋友。說不定是他從妳那兒打的電話。也許你們認識。他叫某某某。」
「某某某?住哪?」
「那地方好像是,讓我想想……」
「Newport?」
「對對 Newport。」
「是不是某公寓?」
「公寓名字我記不得了。反正蠻高級的。」
「嗯。那有可能是我電話還沒遷出前他用的。他是不是剛搬去?」
「對啊。」
「他是不是有個哥哥?」
「哥哥?沒有啊!我朋友一個人住。」
「呃,不知道。」
「喔。真的很抱歉,打錯電話了。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打電話吵你。」
「沒有關係。」
「喔。我從伊利諾打的。」
「沒概念耶。」
「喔,知道芝加哥嗎?我就在芝加哥南方。」
「喔。還是學生嗎?」
「對。妳呢?」
「我也是學生。」
「念碩士嗎?」
「沒有。我才 under 耶。」
「那妳很年輕囉!」
「我二十歲。」
「哇!我快三十了。」
「還好啊!我室友也有三十幾的。」
「室友?妳們幾個人住啊?」
「我們三個人合租。」
「喔。」
「那,真的真的很不好意思,打錯電話了。」
「不會啦!以後可以打電話來聊天。」
「那晚安了。」
「晚安。」

戰爭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7-09-22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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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是一個戰場,這是一場戰爭。

大家都說波灣戰爭只有老美這樣的國家才打得起。老美有錢,軍力又強大,可以派兵越過太平洋拿一堆高科技武器打這樣一場仗。前蘇聯解體後,這世界上可能沒有第二個國家做得到。中國嘛當然差遠了,頂多讓個軍頭講講「在洛杉磯扔個導彈」之類的笑話。

同樣一個鐘頭的通訊,敵軍花不到十元,而你卻要花上千元。敵軍只要花幾分鐘加上幾毛錢油錢,就可以到達你的友邦,而為了前往你受侵略的友邦救援,你卻要花幾萬元加上幾十小時。這種百倍千倍的戰爭成本,恐怕也不是一般人負擔得起。

老美拼了命去打波灣戰爭,因為那地區有老美的重要利益。老美這麼搞可以說是投資,收得回來的,而且還能鞏固他的世界第一強國地位。再說老美國力強大,打個這樣一場仗一定打得贏,完全不影響其體質。

你不是美國。你面臨的這場戰爭,你打得起嗎?就算你傾家蕩產、拿出中國那種只要核子不要褲子的精神去打,就算你這樣打贏了,你又得到什麼?一個傷痕纍纍的老兵與民不聊生的內政。你要是打輸了,大概還排不到榮民醫院的床位,你已經病死了。病死時,友邦也不會派代表來送終。(哼!你又不是黛安娜、泰瑞莎……)

中國說絕不放棄武力犯台,大家也都相信他真的敢不計一切地打。因為「台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是他的信仰,任何破壞他的信仰的,都將遭到毀滅。為信仰而戰是很可怕的,我們在歷史課本都讀過十字軍東征的故事,也讀過希特勒屠殺猶太人的故事。中國不像老美那樣強,不過要恐嚇人時,丟幾個導彈的本事還是有的。真要為信仰而戰時,他是會戰的。

你不是中國。你面臨的這場戰爭,你要打嗎?你連扔導彈的本事都沒有吧。你的友邦為害到你的信仰了嗎?敵人危害到你的信仰了嗎?你要攻擊敵人呢?還是要懲罰你那欲與敵結盟的友邦?篤信自決與民主的你大概下不了手。而且你也知道在現今國際社會,道義與責任根本就不算什麼。南韓走了南非也要走,即為明證。

戰爭可以是不動槍砲的,如外交戰。像台灣跟中國的外交戰就在非洲與中南美打得激烈,交戰國在別人的國家拿銀子互砸,觀戰的人撿銀子撿得樂呵呵。

好吧,不動武,你說。讓我們循正常的外交途徑解決。這問題又來了,你不是阿輝,你也沒有劉泰英。沒有人提供銀子給你,也沒有人改裝專機載你去你的友邦灑銀子。你只能眼睜睜失去你的友邦,就好像台灣眼睜睜地失去南非和那個聖什麼國。

不管是什麼形式的戰爭,都是慘酷的,所以一般人都避免戰爭。有時候在外交的戰場失利,還得先很大聲、似乎很理直氣壯地宣佈跟人家斷交,免得人家來跟你斷交時失面子。如果是真實的戰爭,像近百年來發生在中國的土地的那種,那更慘。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敗了還得割地賠款簽訂不平等條約。中國不是贏了二次世界大戰?贏了又如何,戰後的中國也就只有共黨建國初期幾年有過些許的喜悅。中國的長期革命,多的,還是苦難。

沒有人希望發生戰爭,但總在你無預期的狀況下,發生在你的身上。是議和、是參戰、還是棄守?沒有人能幫你做決定,因為這是你的世界,你的戰爭。

這世界是一個戰場,這是一場戰爭。

你的世界,你的戰爭。

停車場

作者:蔡志浩。發表時間:1997-09-18 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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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這是個大停車場,地下好幾層,每層還分幾十區,而出入口就幾個。我已經在這兒繞很久了,因為我找不到出去的路。N16、N17 …… 怎一下到了 B5? 指向出口的指標一點用都沒有,一個鐘頭過去我還在停車場裡。這個停車場好像一個無窮迴圈、一個迷宮,我似乎永遠也出不去。我開始害怕起來,耽心自己要一輩子在裡面轉圈圈了。救救我,好不好?

《二》

汗流頰背地拎著購物袋在這個大停車場裡打轉,已經一個多鐘頭了。是我的記性不好還是停車場太大?還是,車子被偷了?我竟找不找我自己的車。猶記得老伴在世時老要笑我沒有一次記得自己停車的位置,或許真的是自己記性差吧。我突然害怕起來,怕自己再也找不到車子,再也離不開這裡。我在驚恐中停下腳步。低下頭來看到腳邊有張紙,大大的寫著幾個工整的中文字:「救救我,好不好?」還有一些細細的小字。

《三》

長久以來我一直反覆做著一個夢,夢到自己迷失在停車場中,沒有辦法離開。在夢中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每次,都是在無助中驚醒。我的心理醫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我的安眠藥也幫忙不了。每次看過心理醫生後,夢中的停車場只會變得更大更亂;而每次吃了安眠藥後,我醒不過來,在夢中我繞得更久、更久……。這是夢還是現實呢?我在做夢呢?還是在停車場裡?如果我在做夢,那我為什麼寫這段文字?如果我在停車場裡,為什麼我像在作夢?

《四》

這麼多問題好像不容易有解答。我盯著那張紙,竟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人的自問自答頭痛欲裂。我望著拿著紙的六十歲老人的長繭的手,再用那手觸踫自己的臉。我憶起了我的人生。年少時的志願,實現了多少?現在的我的蒼老,又豈是年少的我可以預見?現在的我靠救濟金度日,這樣的日子又豈會出現在年少時的志願之中?不要說年少了,五年前一下子在公司的大裁員後失業,也不是之前可以預期的。

《五》

佛洛依德說夢反映的是潛意識。在夢裡,你想要找到出口,離開停車場。你離開了一區,你總以為接下來就是出口。但總是在你意料之外地,你還在停車場裡,只是來到了另外一區。有的時候,甚至你會繞回剛剛經過的地方而不自覺。這個夢,對一個六十歲的大學教授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二十多年的求學生涯加上三十多年的教授生涯,和停車場有什麼關係?

《六》

我開始沮喪起來,因為你在殘酷地描述我的現實。從畢業到找到第一份工作到第 N 份到失業的第 N+1 份工作,從交第一任女友到第M 任到結婚的第 M+1 任女友,從第一任妻子到第 K 任到剛剛走的第 K+1任妻子……我真是徹徹底底地從頭到尾地都在這個大停車場裡,沒有離開過。

《七》

朋友,如果你撿到這張紙,看完我的求救信,或者我該說聽完我的夢(我不知道哪個才對,因為我也分不清楚了),你幫得了我嗎?你是不是覺得這個夢反映了你的現實?(因為我們置身同一個停車場,因為你也在找尋,不管是找尋什麼,你總是在找尋對吧?你總要找到你的車子,你總要找到出口。)?你是不是開始沮喪?我猜很多人都會有同樣的感覺的。可是,你可不可以幫我,告訴我為什麼我(或我們)會來到這個停車場?為什麼會做這個夢?

《八》

我想你早就知道了(或者,我該說,你的潛意識早就知道了),就算工作平順婚姻美滿,就算你的人生不像我的這麼起伏,你也還是置身停車場中,你也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這兩個六十歲的老人沒有一個人離開過。你的現實和我的夢(也許我作過類似的夢但遺忘了;誰知道呢?這麼可怕的夢還是忘掉比較好,不是嗎?),你的夢和我的現實,其實都共存於同一個時空。

《九》

這個時候我還在停車場裡轉圈圈,找尋出口。但我可能等不及聽你的答案了。因為我不知道有沒有可能遇到你,因為我通常都在這時驚醒。

《十》

鬧鐘的鈴聲從遠處傳來,將我從停車場帶回老人公寓的床上。我不用再找車子了,長繭的手上也沒握著一張紙。這是你的夢呢?還是我的?是我撿到你的紙條呢?還是我留紙條給你?還是,這些問題都不重要。因為通常我都在這時驚醒,不管鬧鐘響不響。